无常殿 · 终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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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潘念快递给蔡惠仪的文件究竟是什么?

直到蔡惠仪被杀一案宣判之前,凯文刘权衡利弊终于认罪,才将这一份文件藏匿的地点告诉了我们。杀人之后,他将文件顺手带回了家,夹在《巴赫二部创意曲和三部创意曲》中,放在钢琴上了。

这是一幅油画的赠与书,赠与对象是谈墨。赠与书显示,这幅油画名为《人间烟火》,寄存于复兴中路上的逸舟画廊仓库。

当画廊老板从仓库中搬出这一幅画,摆在我们面前时,钟梵声的神态有一些异样。画面上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蹲在走廊纵深而幽暗的空间中,正在生煤球炉。这是一幅尺寸庞大的油画,女孩的背影与真人一般无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光影,煤球炉明亮而细小的暖色光芒是画面的焦点,这一小片光芒勾勒出女孩发梢的弧度、肩膀的优美线条,勾勒出作画者对这个背影最温柔的凝视。

多年前,谈墨曾经对潘良缘说,将五官画得极度细致并不足以描画出一个人。她认为最贴切的肖像是一时一刻中凝固的神情。

我们特地找彼得来看了这幅画,确定了油画出自潘念之手,隐蔽地勾描在女孩足跟处的签名也确实是潘念本人的签名。

钟梵声对着这幅画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每一寸都凑近了仔细欣赏,这令我感到非常意外,师父一向是对艺术无感的人,怎么今天转性了。钟梵声解释道:“我是想看看这幅画和当年谈歌被杀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联。” 因为这幅画中的背影是谈墨,这走廊是谈歌公寓门外的走廊,师父这是一寸一寸在查看犯罪现场呢。

我哑然失笑。

钟梵声检查许久一无所获,内心不甘,不得不询问他认为最不靠谱的艺术家:“彼得,额,你从这幅画里看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

彼得一脸诚挚地连连点头:“当然看出来了。”

“是什么?” 钟梵声满怀期待。

彼得答:“他画的是爱,他爱这个女人。”

“好吧。” 钟梵声还以为他看出了潘念在哪里画着犯罪的证据。

我心里暗自思忖,以后还是不要让他们多交流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段上嘛。

彼得显然也感觉到了钟梵声的失望,他欲言又止,支吾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告诉了我们一个重要的秘密,在潘念遗嘱中交付的银行保险箱中,除了安娜亲笔写下的文件,还有一份潘念本人手写的遗言,写在一本棕色皮面的速写本上,满满一本。

潘念说过,总有一天他会让彼得知道,他究竟是否真的是一个杀人凶手,当初发生在中国的那一起谋杀案是怎么回事,案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没有食言,他都写在了这一本速写本上。然而速写本上也写着潘念的心愿,他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一真相,尤其是谈墨。

彼得一脸认真的表情:“这个真相无论是告诉你们,还是不告诉你们,我都会对不起潘念,所以这些天我犹豫再三,晚上睡觉都是辗转反侧。”

他又说:“这个真相说出来,没有人会高兴,大家都喜欢说自己多么想要知道真相,其实都是叶公好龙。”

彼得小时候一定是拿着成语词典学中文的。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潘良缘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谈歌的402公寓时,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可能是因为天冷,窗户都紧闭着。谈歌斜靠在卧室的床上,五斗橱摆着喝空的红酒瓶,床头柜上摆着红酒杯,床边的煤球炉静静燃烧着,炉子上熬着一锅粥,粥已经溢出来烧干了,气味正是从煤气炉里散发出来的。

他急着查看谈歌的状况。那个时候谈歌已经气息全无,身体都凉了。

煤球炉离床的位置这么近,一氧化碳局部浓度升高导致谈歌中毒死亡,这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潘良缘的第一反应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谈墨知道谈歌是这样死的。点燃煤球炉的是谈墨,为谈歌熬粥的也是谈墨,这是一个意外,然而谈墨那种性格,她一定会觉得是她亲手害死了小妹。她一定会这么想,如果她等粥熬好之后再离开,如果她将煤球炉拎到大门外熄灭了,谈歌就不会死。

她会因此自责一辈子,一辈子生活在愧疚与痛苦的煎熬中。

潘良缘匆忙地收拾房间,将煤球炉拎到大门外熄灭了,将里面的余灰倒干净,用大垃圾袋装了。他将熬干的粥底也倒进垃圾袋里,还有厨房里吃剩的鳊鱼、青菜和半锅米饭,随后他将所有餐具连同熬粥的铝锅一起洗干净,有的擦干放进碗柜,有的暂时摆着沥干。这样看起来,谈歌的意外就和这一餐饭毫无关系了。

但是潘良缘忽然想到,这么一来,如何解释谈歌之死呢?

煤气中毒,这并不难找到替代品。他找到了烧水壶,倒了半壶水,在离开之前打开了煤气。这一切做得顺利而自然,完全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甚至也没有怎么细想,因为谈歌之死确实与他无关。

听着彼得详尽的转述,我与记忆中师父笔记本中的案情对照,细节严丝合缝。

当年的两名目击证人,大学生宋俊伟与戴清妍,他们在晚上十一点半看见潘良缘手提一只大垃圾袋离开公寓楼,看见的正是那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钟梵声与王阔为煤气罐做过一个司法鉴定,以谈歌的死亡时间计算,煤气罐剩余的燃烧时间至少会小于25个小时,而这个煤气罐的剩余燃烧时间还剩33个小时,有力证明了钟梵声当时的推测——一定是有人在谈歌死后清理了现场,暂时关闭过煤气开关。

现在看来,煤气罐剩余的气体这么多,是因为谈歌根本就不是死于煤气罐中的气体中毒,她是死于煤球炉释放的一氧化碳。 

彼得告诉我们,潘念写道,翌日早晨是他的画展开幕。他在凌晨时分惊醒,想到谈墨周日一早必定会先去谈歌的公寓,当她亲自发现小妹的尸体,她该有多么恐惧与悲恸。于是他决定由自己去“发现”谈歌的尸体,只需要早一些起床过去,画展的开幕式是赶得及的。

他并没有想到他会当场被拘捕。

然而他无法讲出实情。

他更没有想到,谈墨会用那样仇视的眼神注视他,谈墨会在法庭上全力指证他是凶手,一心希望他被判处死刑为谈歌偿命。

潘良缘在心中无声地大喊,谁都可以误解他是一个冷血凶手,但是谈墨不可以。他的委屈很快变作了愤怒,你竟然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好吧,那就让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好了,我不屑对你讲出实情。

到了后期,其实就算是他想要讲出实情,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了吧。

潘良缘很幸运地被无罪释放,可是人人都认为他是真凶,他毫无立足之地,彼时他对谈墨是有恨意的,有一度他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恨意,没有人知道他的冤屈。他改名为潘念,这并没有什么用。他不得不以非正常手段背井离乡,咬紧牙关在哥本哈根重新开始。

在寂寥的异国他乡,他认识了安娜与彼得,他们成为了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贫富与共地生活在一起,还有张欢这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在身边。那是一段他人生中最安详的日子,这些人无条件地信赖他,小心翼翼回避他曾经被当做杀人犯的话题。潘念无数次想过,为了他们的信赖,他也应该挑一个好时候,将案情的真相托盘而出,这个“好时候”拖了又拖。

十数年后,安娜去世,潘念与张欢谈论着返回上海的计划。这个时候,无数故土的景象与气息从记忆的深海中翻涌而出,潘念的心中展开一片画面,灵魂深处最温暖的画面,是一个瘦弱的背影,那是谈墨在走廊里生煤球炉,被凡俗生活的微光照亮。

他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完成了这幅画作,就在他动身回到上海之前。在漫长的作画过程中,他缓慢而清晰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曾经有这么多机会,他可以说出实情,对谈墨本人,对检察官,对法庭,对媒体与众人,对他的家人,而他始终保存着这个秘密,那不是叛逆,不是骄傲,不是愤怒,也不是担心没有人相信,只有一个真正的原因,那就是他确实在乎她,在乎她超过他自己人生中一切。

他感到自己内心有一种非常柔软的波澜,这是他年轻的时候从未体会过的。他想起曾经与她一同去蓝天剧场看话剧,《牵着小狗的女人》,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改编的。那里面有一句话:“直到现在,他的头发开始白了,他才生平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

他为自己有着这样的爱而由衷欢喜。爱是恒久忍耐。

读完这本速写本上的字迹,日光已经暗去,窗外华灯初上,办公室的电脑上低音量播放着古琴曲《流水》。钟梵声张开手掌,懊恼地按着额头:“都是我的错,要是我当初再仔细一些,再多花点工夫。”

我已经从档案室挖地三尺,找到了二十年前的卷宗,借回办公室查阅。

在谈墨当年的证词里,那个周六的清晨,她来到谈歌公寓为她做饭和打扫房间。由于谈歌当时的情绪特别不好,对谈墨恶语相向,赶她离开,谈墨简化了菜谱,她只做了糖醋鳊鱼、炒青菜,在迷你电饭煲里煮好了一人份的米饭,就提早离开了。鳊鱼、青菜和米饭,这些与潘念发现的残羹冷炙完全对应。

然而谈墨提到,由于她提早离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为谈歌熬上一锅粥。在电饭煲的米饭煮好之前,她就洗干净餐具,将煤球炉熄灭放在门外走廊里。

如果潘念的遗言是真的,谈歌床边燃烧的煤球炉和煮干的一锅粥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实在太蹊跷了。

我抢着说:“我觉得潘念说的是事实。谁会在自己的临终遗言里说谎?还是编造得这么情节完整、细节俱全的谎言?一定是谈墨将煤球炉和熬了一半的粥忘记在谈歌房间里,导致谈歌意外死亡。事后潘念整理了现场,谈墨悲伤过度,于是自己也没能再记起来煮粥的细节,就把潘念当成杀人凶手了。”

钟梵声沉默不语。我讪讪地又翻了一遍旧卷宗,发现这个设想非常靠不住。

谈墨的证词也是细节俱全,将事实的每个部分都叙述得非常清晰。讲到“没有像往常那样为谈歌熬粥”,她特地说了自己当时的思虑——谈歌胃不好,特别爱喝粥,但是既然当天她脾气这么大,没准晚上就会出门找朋友一起吃饭解闷,也不一定有空喝粥了。此外,谈墨不但提到了将煤球炉拿出门外熄灭的细节,还讲到将煤球炉照常放在402门外右侧的细节。

如果是因为悲伤过度发生了记忆障碍,再如何也是不可能讲得这么有条理,恰恰相反,这些证词表现了谈墨对自己当时的记忆相当自信。

当然,人的记忆永远是站在自我一边的,记忆是心理的产物,免不了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假设谈墨真的因为疏忽造成了谈歌死亡,她的记忆难免会努力逃避回忆事实,甚至渐渐改变一些关键的细节。但是这种潜意识中对记忆的处理与修正是有一个过程的。

谈墨先后录了几遍证词,从谈歌尸体被发现的当天一直到庭审之前,证词每一遍的都同样详尽,没有任何出入。

钟梵声也正拿着另一册本案的卷宗在看,他头也不抬,对我伸出手来:“把你手边那两本也拿给我看。” 我急忙以侍奉公子读书的姿态给他捧了过去,按他的要求找出案发现场的图册部分,翻到那几页,用手按住。

他拧开台灯,埋头专注地搜寻,终于轻轻将桌子一击:“我就记得,我是看到过这两张照片的,果然没记错。”

他指给我看,那是一组拍摄案发现场公寓的门口、走廊的照片,总共五张。钟梵声想要找的是其中两张,那两张的取景中都拍摄到了煤球炉。一张是平视视角,一张是俯角。

他问我:“比对潘念和谈墨两个人的陈述,你发现什么问题了没有?”

我很努力地对着那两张照片端详半天,凑近了,放远了,其实我知道我就是个“瞎子”,我根本不知道我想找的“问题”是什么。

我摇摇头。

钟梵声让我先看煤球炉的方位,谈墨的证词中确切地提到过,她将煤球炉拎出门熄灭以后,是摆放在了402门外的右侧。但是在照片中,煤球炉明明白白是在公寓门外的左侧。由于在当时的案情中,煤球炉根本就没有进入过警方和检方的视野,它仅仅是作为案发现场门外走廊中的一件杂物被一并拍摄到画面中的,也没有人注意过这个细节。

第二张俯角照片可能是为了拍摄地面上的脚印和水渍,恰好拍摄到了煤球炉炉腹中的情形,那里面没有煤灰,完全是空的。这正是符合了潘念所陈述的,他将炉灰也全部倒入了大垃圾袋里,一并带出去扔掉了。

“这煤灰不太可能是谈墨倒掉的。” 钟梵声说。由于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使用煤球炉的时代,他向我科普,一般家庭说的熄灭煤球炉,其实只是“封火”,煤灰依然暗暗留着火,第二天煤球炉打开就能用,不必重新生炉子。谈墨原计划是周日依然要来谈歌公寓为她做饭的,所以多半就是“封火”,不会连煤灰都全部倒空了。

“二十年前看过的照片……其中有几张里有煤球炉,你全部都记得?” 我问钟梵声,此时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对他记忆力的好奇心上。难怪老处长叶落总是半开玩笑地把他称作“永不生锈的机器人”,这大脑没准真的植入了电脑硬盘。

“记得又有什么用?记得再清楚,当时没有能发觉疑点还不等于是个瞎子?” 钟梵声深深地叹息。这种境界的悲哀,我没有同等记忆力可以体会。

“这说明潘念说的是实话,” 钟梵声判断道,“但是这个结论并不能推导出,谈墨一定是在说谎。是否还有这样的可能性,有第三个人移动过那只煤球炉?”

钟梵声指的是谈歌。

谈歌虽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煤球炉只是“封火”,如果要用,打开,在走廊里用夹子加几个煤饼进去,扇一扇火就起来了,再提进房间里,非常简单。煤球炉还可以取暖,放在床边非常惬意。从厨房拿出煮粥用的那只小铝锅,加上米和水,压在火上,渐渐便能米香四溢,热气腾腾。

也许那一天,谈歌对谈墨发完脾气之后,谈墨没有像往常那样留下来继续熬粥,而是破例提早离开了,这令谈歌感到后悔与失落。也许谈歌不仅是想喝到一碗米粥,她更是想念姐姐在这里熬粥时的温暖,想念那种不离不弃的耐心陪伴。

她不懂得做家务的窍诀,不知道房间里有煤球炉的时候,必须要留一扇打开的窗,不能贪图暖和。她也不知道熬粥要细心看守。

她喝得有点多,睡着了,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所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一场三个人悲剧?” 我恍然大悟。

潘念以为谈墨将煮着的粥留在房间里,导致谈歌意外死亡,从而伪造现场,为的是不希望谈墨陷入终身的自责,却因此被怀疑为杀人凶手,被拒捕审判,被谈墨误会,永失所爱,远走他乡。而谈墨一心认定潘念就是杀死谈歌的真凶,痛恨了这个深爱她的人一辈子。

却不知道这一切只是谈歌的一时疏忽,与潘念试图伪造的案情——煮开水溢出而导致意外死亡——其实并无差别。

“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 钟梵声语气冷静地提醒我。

这一句话瞬间让我停止了美好的想象,片刻之后,忽然感到脊背发凉。

在没有证据支持的情况下,各种可能性都存在,比如说,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谈墨是那个说谎的人,煤球炉和一铝锅的粥都是她故意留在谈歌房间里的。

谈歌的无理取闹终有让人无法容忍的一天。也许在这一天,谈墨隐忍从容的外表下怒火中烧,按照她的性格,她不屑于和小妹正面争吵,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比大多数人强大的人类,尤其对于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妹而言,这也是她愿意大包大揽照看这个小妹的原因。

然而她觉得到了她应该惩罚一下这个小妹的时候了,小惩大诫,或者一劳永逸。她选择了最自然的工具,煤球炉和粥。不算是冷血谋划的,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谈歌也许没事,也许被送去医院住几天,也许……她打算把决定权交给命运。

谈歌为什么可以对她予取予求,无非是因为命运,命运把谈歌安排为她的血缘至亲,还是比她小一岁的小妹,正如父亲再三重申的,作为姐姐,她必须让着她,照顾她。那么如果她任由煤球炉留在谈歌房间里,粥咕嘟咕嘟地熬着,命运会怎样安排呢?

谈歌在生活上这么无能的一个人,还对她多年的照顾不思感恩,只会恶言伤人,口口声声让她“滚蛋”,好吧,就遂了你的心愿,我滚蛋,看你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如果你没死,应该会意识到我的重要了吧?

这怨不得我,是你让我滚蛋的。

翌日早晨,她得知了谈歌的死讯,有几分震惊,但还是有心理准备的。让她失措的是潘念的出现,现场完全被清理和伪造过了,只有谈墨心里清楚,谈歌的一氧化碳中毒是因为煤球炉,厨房的煤气罐离得太远,哪是那么容易就让人中毒致死的呢?

谈墨第一次发觉潘念是真够蠢的,简直要把她蠢哭了。警方采信了煮开水溢出导致煤气中毒倒也罢了,然而假的终是假的,谈墨见识过钟梵声的能力,她知道伪造的现场很难瞒过他的法眼。一旦被认定是伪造现场,潘念就有了谋杀嫌疑,一旦潘念顶不住压力,把在现场处理掉煤球炉的事实说出来了,那么,原本留下煤球炉只是为了制造一个实实在在的意外,经过潘念这么一折腾,性质就变了,变成了故意杀人。还有可能将她与潘念定为同谋。

唯一的对策,就是先下手为强。

谈墨刻意在证词中制造了两个细节,她没有煮粥,也在离开前将煤球炉拿到了公寓大门外的走廊上。除此之外,她的证词与态度处处针对潘念,力图让钟梵声与法庭将潘念定罪。一旦潘念被定罪,潘念再改口供就没有人会相信,如果潘念的口供对谈墨不利,只能说明他对谈墨全力指证他怀恨在心。而且,谈墨早就在证词中说明了,粥与煤球炉都是不存在的。

多年之后,潘念的归来令谈墨心惊。她害怕他道出实情,更害怕他以此要挟,这才筹划杀人灭口,却在最后关头没有实施。

可能这一决定时刻正是下午两点钟的那次通话。

谈墨在登上最后一层楼梯之前犹豫了,她拨通了潘念的手机。

“你还记得谈歌吗?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能跟我说一句实话吗?” 她故意问。

潘念应该是如此回答的:“我只能告诉你,她真的不是我杀的,至于她是怎么死的,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有生之年我会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谈墨挂上电话,长吁一口气。看来已经不必冒风险去实施谋杀计划,潘念尽管蠢,倒也长情,有情有义二十年,算是很难得了。

说完这一种可能性,我问钟梵声:“如果事实是这样,当年在警方调查中,直到后来在法庭上,要是没有潘念对谈墨的感情,谈墨是很难置身事外的吧?”

钟梵声沉吟片刻,点头默认。

如果事实是这样,谈墨必定是知晓潘念对她用情至深,并且利用了这一点,才能成功地提供虚假的证词,令潘念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从而保住自己置身事外。正如当年在证人询问室中,谈墨对钟梵声说:

“你喜欢我,是吗?你打算哪天明说,要等到本案结束?”

“我只求你为谈歌讨回公道,此生我便都听你的。敬你爱你,陪伴在你身边。”

这些话讲到了钟梵声心底深处。谈墨始终知道她拥有影响哪些人的力量,并知晓何时使用这种力量。

幸好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在没有证据之前,还有众多的可能性存在于不可计数的平行世界中。在我们谨慎而不懈地捡拾起每一块花瓶的碎片之前,真相的幻影宛如魔方在虚空中不停变换,每一块碎片的转动都会带来更多的可能性,直至我们找到最后的碎片,将整个花瓶拼合完整。

而人心,恐怕是比真相更难拼合的花瓶吧。

电脑中的古琴音乐菜单正播放到《流水》那一曲,钟梵声起身,点了结束键,随手关闭小音箱的电源。我心领神会地开始整理做笔录的行李箱,装进手机电脑、打印机和打印纸。

谈墨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她刚被解除监视性居住,关于她行贿的嫌疑,由于她没有直接经手过任何直接的业务,这一指控并没有能成立,倒是她的两名副手被坐实了证据,即将进入公诉的流程。她的全身而退像是一个奇迹,又不能这么简单地概括,看得出来,早在开始这些灰色业务之前,她就做足了功课,应该是咨询过不少法律专家,从而多年如一日,绕开了一切需要直接经手与签字的事务。

不过也仅仅是人身自由的一点侥幸而已,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公司由于行贿事件遇到重创,大部分业务都停止了。上海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被另一集团收购。谈墨已经主动辞去一切职务,转让所有股份。

解除监视性居住后,她就开始办理移民。手续办得非常有效率,先是在伦敦肯辛顿区置业,居留权很快也办出来了。

“你说得对,我想要的太多了。” 在前一次会面时,谈墨曾经笑盈盈地对钟梵声说,“我以为我没有选择,但是你说得对,我永远都有选择。”

连着两个“你说得对”,比之她此前一贯的傲慢,这简直是把钟梵声捧到天上去了。我猜想钟梵声当时心中一定很受用。

谈墨一边翻看着伦敦地图,一边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但是我反而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我把自己流放了,去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平静过日子,不理世事,每天到公园里走走,看看天鹅,直到我老死,这样岂不是很好。”

在这之后,她依然足不出户,饮食采购都由保姆打理,像是一心等着直接搬去伦敦,果然是不理世事了。 

所以,今晚我们应该能在她家中见到她。

然而一旦造访,潘念苦心保守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如果谈墨当年只是忘记了煤球炉和粥,造成意外,当她知道事实,她的余生必定将在自责的痛苦中度过。而且这痛苦将比二十年前知道这一切更为惨烈,整整二十年,她始终以为潘念是凶手,仇恨了他二十年,直到如今才知道,他是世间最爱护她的那一个人。

如果是谈歌自己造成意外,这种唏嘘也将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而如果谈墨当年确实存有恶意,这个案子也过了追诉期。人民检察院可以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但是证据呢?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物证早已湮灭,潘念也不在人世间了。没有证据,追诉是无法被核准的。

我们乘坐电梯来到底楼,穿过大厅,走出检察院大楼,来到门庭出口,钟梵声停下脚步,掏出手机,在通话记录中找到了谈墨的电话号码,手指悬在半空中,却迟疑着,还没有按下。

“师父,我们应该去吗?” 我问。

此刻,海浪般的晚风与刺耳的噪音扑面而来。

我们站在高高的石头台阶上,门庭两侧,是庞大的獬豸,在光影中显得无比沉稳,它们高额上的独角正指向夜空中的星辰。 

不远处的人世间,正是宽阔的正义东路与天竺路交界处,车灯如龙,霓虹闪耀,万千窗户灯火温暖,伸展向无尽的远方,点缀着华丽世界的浩瀚。隐约有雷声在这酷热中轰然逼近,一场雨尚在途中,而夜色愈发浓重,宛如生死与善恶之门总是同时洞开,众生穿行其间,无始无终。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无常殿》最终章,本周五将开始更新彭思萌的全新连载《上海战记》。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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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peng
把其中冗余的旁枝末节的笔墨减一减,还能是一篇好小说。尤其是能不能把“我”就设置为一个叙述旁白者,不要给“我”加那么多戏——什么感情戏、内心戏。。。看悬疑推理,想要冷静客观的格调,而不是一个言情小故事里的傻白甜在那里情绪化的叨叨:啊,他爱我,啊,他也爱我,可是我那已婚已育的师傅才是我的白月光。。。玛丽苏不适合出现在推理故事里。“我”从一个叙述者变成女主后就不好看了。
消失殆尽不如怀念
猴子杀死潘动机,始终难以说服我,还有中间的烦乱的人物关系,一会彼得喜欢你,一会王警察喜欢你,一会自己又暗恋你老师,这些东西是在作秀来着?
 ฅฅฅฅฅฅฅ
我完整的追完后说说我的看法 之前前几章有认真琢磨每个字 生怕有遗漏跟不上的剧情 现在后十章 我完全是扫的 一大段字不看也没必要 而且我觉得作者笔下的巧合太多了 也有很多都是他们检方自己捏造的 而非证据事实 第三篇幅又臭又长 写出来的凯文刘 谈墨都是为了私欲能杀人 能借助“黑势力”太小说了吧 综上 我只想给打三分 是one连载最长的一篇浪费了这么久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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