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梵声被邀请去兄弟检察院、公安各刑警大队介绍先进经验,做讲座。叶落告诫他,这类工作必须去,若是拒绝,更有“耍大牌”之嫌。钟梵声不得不一度放下本职工作,到处赶场。
同样的讲稿每天讲,反复讲,讲到睡梦中都可以倒背如流。讲得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些经验是否中肯,是否真的值得讲这么多遍,值得这么多同行数小时端坐聆听。
讲完后必定有人送花上台。同样的问题也反复被问起。诸如献上花束的年轻女干警又在问:“局长向你鞠躬,你作何感想?”
钟梵声答:“他不是向我鞠躬,他是向检察官这个岗位致敬。”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于是补充道:“所以我真的应该回到岗位上,继续接新案子。”
重新坐回赭红墙壁的大办公室,钟梵声觉得如释重负。他坐在办公桌前,戴上耳机,翻开卷宗。CD机恰好播放到《流水》,即被太空飞船刻入唱片的那支古琴曲,向寂寞宇宙发射音律,经年累月,至今尚未获得任何回应。
钟梵声走了神,目光落到桌上那只空了许久的玻璃罐上。那原本是一罐柠檬浸蜂蜜。
回想起当日,潘良缘在法庭上对谈墨的告白,以及谈墨言及潘良缘的神情。这些与案件无关的细节,钟梵声还是第一次得闲去思量。理性的头脑告诉他,谈墨不会接受潘良缘,因为她可爱的“自大”,她势必认为,她有力量使谈歌与潘良缘双双获得幸福。得出合理的推论后,不知怎的,钟梵声依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怅然。继而,是奇异的期待。
案件结束,谈墨不再是他的工作对象,他与她,便可以正常交往发展。但是她是否还愿意理睬自己?钟梵声颇费踌躇。他在大脑里进行了好一番演算,根据他数年与嫌疑人周旋练就的心理技巧,他推断,以谈墨的性格,若自己示弱求助,她定会百般热情地回应。
午间休息,钟梵声电话谈墨的办公座机。
“你曾说过,缺乏维生素会生病的吧?”钟梵声问道。
果然谈墨热心回应:“怎了,你病了,严重吗?”
钟梵声答:“我还好。”嘴角无声勾起笑意。
谈墨更加担心:“都是我不好,怎的忘记你的柠檬蜂蜜茶早已断了呢。”又追问钟梵声:“你究竟哪里不舒服?”
钟梵声支吾道:“牙疼。”牙疼何曾与维生素有关呢。
谈墨并未发现破绽,一心扮演医生,要给钟梵声送水果茶,主动定下时间,周六。周六是休息日。是年初夏,双休日刚开始施行。挂上电话,钟梵声心满意足地默默微笑。继而规划着,周六上午到单位加班,等谈墨过来,一起用过午餐,还能顺着苏州河畔的树荫散步乘凉。如此反复揣想了数日。
散步的计划并未顺利实施。生煎吃到一半,钟梵声的呼机不停振动:
禅寂又不吃饭,反锁在房间里哭。速回。帮劝。周
母亲发来的。
钟梵声只得苦笑,向谈墨道歉。目送谈墨骑车离去,浅蓝色的短袖衬衣后摆飘动,如轻盈小鸟,钟梵声觉得,想对她说的话,方才没有说出半句。
自从陆离案一审宣判,禅寂不再说话。这是一种可怕的寂静。正值暑假,禅寂日夜在家,却听不见她张牙舞爪的脚步声,没有了她尖牙利齿的喧哗。她不再成天出去疯。关在自己房间里,拒绝出来吃饭。
连哭也变作无声,长睫毛忽闪着,泪水不断滚落脸颊。禅寂的哭,以往总是“只打雷,不下雨”,吵架壮声势专用。如今这个样子,看着让人心碎。
钟梵声赶到家中时,父亲母亲已劝开房门,正围坐禅寂床前,帮擦泪,帮喂饭。禅寂望见钟梵声走进来,抬起泪眼,恨恨地瞪着他:“陆离是冤枉的。你为何一心要害死他?”这些日子,若说话,她只说这一句。
钟梵声痛心道:“陆离不值得你如此。”
母亲叹息:“禅寂,人生还长。陆离不会是唯一令你动心的人。”
禅寂转而望向母亲:“陆离是冤枉的。他为何一心要害死他?”她的声音细弱无力。语气锥心刺骨。
父亲摇头,教育禅寂:“陆离有罪,是法院判的。你要相信法律。”
父亲难得帮钟梵声说话。这句话却说得钟梵声一阵迷茫。“你要相信法律。”法律判人有罪,便是罪人。法律判人无罪,便是真的无辜?若陆离案之始,钟梵声秉承法律对直接证据的苛求,陆离早就无罪释放。陆离的死刑判决,可以说,正是钟梵声“不相信”传统法律实践,挑战法律条文的结果。
若法律曾有可能判陆离无罪,如今判陆离有罪,谁导致截然相反的判决?是人。
钟梵声有片刻的失重,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推搡他的脊背。他便是那个人,至少在陆离一案中。禅寂怨得没错,确实是他一手置陆离于死地。
以往总梦想着改变世界,何等意气风发。如今陡然发觉自身作用力,生平第一次,钟梵声觉得负不起这个责任。他一介凡人而已。纵然笃信自己的判断,也仅是个人判断。智商与逻辑能力再强,也仅是凡人的能力。
想起那一日,法庭走廊上,陶致远说:“苍茫人世,芸芸众生,谁敢说自己真的拥有辨别事实的判断力?你有?王阔有?”
当时钟梵声急怒攻心,听到这番话,满脑子弹出的词汇皆是“无耻”与“诡辩”。现在想来,这是一句客观的实话。
陶致远还曾搪塞他道:“律师维护法律正义的心意也真诚的,和检察官一样。区别在于,你相信你愿意相信的,我相信我愿意相信的。”
抽离语境,这又是一句实话。钟梵声自问,陆离案整个过程中,难道他不是一直相信着愿意相信的事实吗?
当日钟梵声想要问出另一名证人的讯息。谈墨询问:“检察官的工作是什么?你是不是只负责证明陆离是凶手?不会再去调查怀疑别人了吧?”
谈墨有此一问,是担忧潘良缘被列入嫌疑人名单。此刻回想这些问句,何其讽刺。由接手案件起,钟梵声所做,皆为证明陆离是凶手,从未怀疑过他不是,更从未怀疑过其他人。
陆离直到最后陈述,依然在喊冤。
这就像一根刺扎在钟梵声心里。当初浑然不觉,随时间推移,刺痛渐显,行止坐卧每每察觉。起初,钟梵声认为,兴许是禅寂的悲恸加于他的负罪感所致,抑或是过多赞誉,令他反而生出自我怀疑。零口供定罪屡见不’鲜,零口供也并不影响定罪量刑。而钟梵声心头的刺痛日渐频繁,直至他终于愿意向自己承认,他的逻辑至少还有一处存疑。
陆离始终坚持一种理论,黎艳自杀。是她自己在厨房吸入煤气,再回到卧室死去。
没有人相信陆离的假设。众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一氧化碳急性中毒,中毒者应该是立刻死亡,不可能还有两三分钟时间活动自如。
第一次开庭,陆离甚至提出,他愿意蹈身实验,以一死换取清白。这种轻狂的建议,法庭不可能允许,只被当做是哗众取宠。
钟梵声心绪烦乱,央求王阔再次陪着去咨询法医。法医的答复与上一次完全相同。一氧化碳急性中毒后的具体死亡时间,当时确实没有相关实验数据。然就理论而言,中毒者应该是立刻失去机体活动能力。仅仅是理论。
转过身,王阔埋怨钟梵声:“相同的问题,从去年开庭到现在,你来四次,问八遍。你是故意要害我请法医吃饭吗?”
钟梵声道:“我在忧虑,仅凭医学理论假设,就排除黎艳自杀,给陆离定罪,会否有万分之一出错的可能?”
王阔乐了:“那你怎么打算?去跟法院说,把陆离无罪释放了?”
钟梵声不言语。
王阔伸手来拍钟梵声的肩膀。钟梵声没留意,拍个正着,脊背几乎震断,被那只巨手顺势揽住,听王阔在耳边亲热地问:“兄弟,现在你又不相信陆离是杀人犯了?”
钟梵声叹息:“我依然认为他是。我只是开始不能确信自己的判断。”
王阔嚷着:“那就相信我。一名刑警的直觉,不会错。”
“信王阔,得真相。这般简单固然好。还有古巴比伦《汉穆拉比法典》中的神明裁判,信占卜,信决斗,岂非更简单?”钟梵声毒舌病又犯了。
王阔习惯了,也不计较:“你说怎么办?”爽快加了一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钟梵声使劲思量,若主张陆离可能无罪,疑罪从无,就必须无罪释放。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可能,释放了一名冷血凶手。仅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改正冤案,避免滥杀无辜。想到无解处,双手抱头:“为何我选了法律这份工作?”
王阔劝他:“书生,不可再想了。你这是强迫症,得去医院。”
钟梵声依然不停劳作于诸多案件。案情皆为铁板钉钉,无甚挑战,只须落力耗时。若是先前,钟梵声必定不满足。这段时日里,钟梵声只求心安理得,倒是做得分外安心。戴上耳机听《醉渔唱晚》,古琴潺潺,泛舟烟云里。尽量不去想陆离一案,莫名有几分消沉之意。
江南多雨,少有秋高气爽的日子,钟梵声约谈墨郊游。朱家角。古镇,湖鲜与好天气。
这是因为谈墨揶揄钟梵声,总是约她“吃生煎”。钟梵声不熟悉电影、话剧、画展、音乐会之类。又觉公园双休日满是情侣,过于暧昧。苦思加咨询,策划出郊游的主意。
谈墨破例系了条白色纱巾。从不妆扮的她,小小点缀,衬托出美玉般的明亮,与钟梵声并肩在流水石桥上走。
谈墨对钟梵声说:“与你结交,何其有安全感。有检察官在侧,恶人都不敢近我身。”
钟梵声答:“我倒希望这顶高帽子是真的。”
谈墨歪过头:“你在指控我说谎?”
钟梵声微笑:“我在夸你内心强大,就算你想三天之内重建五角场,也未必愿意让我帮忙。”
水乡古镇,淀山湖面阳光闪烁,渔船疏落。谈墨主动说起潘良缘。谈墨固执,坚持规劝潘良缘回到谈歌身边,因他们先开始,因谈歌爱他至深。潘良缘拗不过,慨然道:“心爱之人的愿望,肝脑涂地也甘愿践行,何况仅是哄她的小妹高兴。”
转眼已然一年有余,潘良缘果真留在谈歌身边。这对冤家别扭不断,冷战绵延,潘良缘再不提分手,也绝口不回应婚娶之事。谈墨看在眼下,分明就是“公事公办”,向她交差的态度。
每两人争吵升级,便轮到谈墨“救火”。照看滥饮解愁的谈歌,给她买药,熬粥,擦地。旋即约谈潘良缘,劝他过府探望,劝他对小妹温言软语。谈墨劝说,潘良缘必定听从。他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些时刻,得以接到谈墨的电话,见她,聆听她认真对他说话。
面临这番情景,谈墨始觉茫然。是她如此轻易改写了潘良缘的命运,也改写了谈歌的。她觉得自己伟力非凡,伴随的是心虚。世上竟有人对她言听计从,而她的决定,是造就他们的幸福,抑或不幸?谈墨道出这番忧虑时,正与钟梵声坐在水边小饭馆,桌上是醋碟、竹篾蒸笼里的小笼包。没错,钟检察官偏爱一切有馅的食物。
谈墨目光殷切,听取钟梵声的建议,俨然把他视作人生导师。钟梵声忍不住笑出来:“若有一天地球停转,你是否也会视作自己的过错?”
再看谈墨神色依然一派肃穆,钟梵声只得含糊道:“顺其自然。”他深知,天生想要将世界背在肩上的人,如何可能“顺其自然”?
已有责任者,更忌“顺其自然”,等同渎职。
想起师父叶落曾告诫自己:“身怀利器,慎而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