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蔡医生,谈墨对你而言,并不只是一个熟识的病人。你们是最亲密的人。” 钟梵声对满脸惊惧的蔡惠仪说,“告诉我们吧,你私下是怎么称呼谈墨的?”
蔡惠仪没有回答,泪水从她白皙的脸颊不住地滑落下来。
当年蔡惠仪还在念中学,她的父母因同事的退缩,主动顶班抢救SARS病人,这才感染疫症。而他们去世后,医院同事忙着争夺空出的职称与位置,无人念及死者的遗孤。幸而有慈善机构愿意为蔡惠仪寻找资助人,供她继续上学。
慈善机构对于资助人的资料是保密的,数年后,在蔡惠仪的恳求下,征得谈墨的同意,蔡惠仪终于开始与这位远在上海的“阿姨”通信。谈墨的信件成为蔡惠仪生命中最温暖的支撑,并令蔡惠仪爱屋及乌,对上海这个城市也生出亲近之心。不久蔡惠仪顺利考入上海的大学,终于见到谈墨。
这些年来,谈墨与蔡惠仪表面上过着各自的生活。一个是无亲无故的医学院大学生,青年医生。一个是单身的女企业家,独来独往的商界精英。私底下,她们经常见面。想来谈墨没有孩子,看见这个女孩在她的庇护下渐渐长大,出落得优秀而美丽,内心是非常欢喜的。
在这样的关系中,蔡惠仪早就知晓谈墨有一个失踪的仇人,以及谈墨经常来蔡惠仪的宿舍小坐,令得她短短数天就发现了肖像画的存在,这一切的逻辑都变得合理。
我叙说着这些调查与推理的结果,蔡惠仪终于打断了我。
“妈妈,” 她用温婉的声音宣布,“我叫她妈妈。” 她舒展开因为方才的恐惧而收拢的双肩,轻轻挺直了脊背,用一种自豪的神情看着我们。
钟梵声的双眸中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他的声音却更加冷峻:“那么你究竟有没有杀死潘念?”
“是我杀的。” 蔡惠仪坚定地回答道,“当然是我杀的,我不是早就承认了吗?”
旋即,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游离,她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她犹豫着吐出几个字:“不是……我不是……” 她停下来,用力思考。
她与谈墨亲密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秘密。她自承杀人不再能令谈墨撇清嫌疑,恰恰相反,如果她承认杀人,也就等于承认了与谈墨共谋,承认了谈墨也是这起杀人案的责任者。
然而她翻供,会不会更直接地将谈墨置于杀人凶手的嫌疑中?
一时间,她应对的防线彻底崩溃,她陷入了极度无助中。
钟梵声要求道:“那么你就把案发当天的过程再说一遍吧。你是怎么来到潘念的卧室,又是怎么离开的。就你所知,谈墨当天的行程又是怎样的,那一个多出来的氧气袋,是不是谈墨借走的?”
蔡惠仪支支吾吾,开了几个头,都没有能讲下去。
我以为这是一个最好的时机,如果我们穷追猛打,必定能逼迫她说出真相。然而钟梵声又从公文包里找出一包纸巾,递给她,便通知狱警将她领回去,好好休息。
师父果然已经不再是昔日的“死神”了!我暗自叹息,刀锋如果变得柔软还要如何交战。
我问师父,蔡惠仪刚才的反应已经明确显示出,她竭力要维护的人就是谈墨。那么我们至少可以立刻拘捕谈墨吧?
钟梵声瞥了我一眼:“蔡惠仪刚才的笔录里把谈墨供出来了吗?没有。说出了任何谈墨与本案有关联的线索了吗?也没有。”
我在心里埋怨,要是刚才再多逼问半个小时,也许就有了。我甚至有点犯嘀咕,不会是师父故意不希望听到对谈墨不利的供词吧?
在这种局面下,我们自然不能把谈墨当嫌疑人抓来讯问,只能恭恭敬敬上门去要求人家配合我们调查。预约了时间,我特地填单借了检察院专用车,以免师父骑着他的那辆“老永久”去高尚住宅区丢人现眼。
谈墨的住处位于太平湖畔,这是老城中心地带难得的一片人工水域。数年前新建的宅子偏要模仿周围三十年代的法租界风格,造得跟古堡似的。
她住在这里上班倒是方便。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前些年租下淮海路的整栋楼,从五角场搬迁过来,据说是董事长念旧,搬回了八十年代德赛洛公司前身起步的原址。此地步行到淮海路,也就是一个转弯的事情。
谈墨在她挂着巨型吊灯的客厅等我们。钟梵声手下留情,她倒是一点没客气,早就为我们预备下了公事公办的法律套路。
先从沙发上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的是她的律师。
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律师,头发花白,还烫出整齐的弧度,衬得他古铜色的肤色分外健康,仿佛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手造白山眼镜,一看就是量身定制的淡青色西装,法式领衬衣,系着深紫色的史蒂芬劳尼治领带,伸出手来跟我们相握的时候,还露出钻石袖口。这就是传说中你谈得再生气也不能泼他一杯热茶的类型,一杯茶泼出去,他满身行头你几万都赔不下来。
我满怀鄙视地端详着这一个被金钱腐蚀的法律工作者,我以前肯定没见过他,可是不知怎的,觉得他特别眼熟。直到他自报家门,我终于想起这个名字了。“陶致远”,这可是土豪才能请得动的御用律师啊,在那些轰动一时的无聊案件中,媒体上隔三差五刊出他与名流巨贾合影,今天居然见到本尊了。
“幸会幸会,凌检察官。” 他手按西装,优雅地欠身。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是那种柔和的鼻音,像是播音员似的,这一定是请播音专业的老师来特别训练过的,没有人天生能这么说话。想到他的律师咨询费一定是按小时收费的,这么装也情有可原,为了让客户觉得物超所值嘛。
跟我这位女士握过手之后,他才按照绅士的顺序,向钟梵声伸出手去:
“钟检察官,好久不见。”
钟梵声不给面子地把手插进了裤兜:“你这个样子是要去试镜吗?”
陶致远眨巴了一下眼睛,面不改色地说:“稍后确实有期刊来给我拍照。不过我的形象平时也是保持这个水准的,表达对客户和你们执法人员的尊重嘛。”
钟梵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原来的样子,真实。”
到此时,我这才总算意识到,难道这个土豪们的御用律师“陶致远”,经常出现在娱乐版的粉面油头,就是师父早年笔记中的那个“陶致远”吗?那个皮肤黝黑、举止粗鲁、西装不合体,连领带也系不直的乡村律师?
陶致远将手插在裤兜里,玉树临风地侧着半个身子,就像这里有摄影师已经开始取景了。他用极其温和的笑容对钟梵声说:“没办法,时代不一样了,在今天的这样【这样的】环境里,想要混口饭吃,要是不装,就开不出价钱。总之各行各业都像是在做艺人。你敢说你们检察官就从来不装?”
钟梵声点头:“这样也好,我总算不用再忍受你的破锣嗓子了,简直致聋。”
陶致远摇头道:“可是我就惨了,本来以为打赢你之后,只要不再交手,就可以保持胜绩直到退休。”
我还以为两人毒舌一番后,接下来就要不欢而散。没想到钟梵声又主动伸出手来,陶致远假装不情不愿地去握,两人握住之后,使劲摇了一摇。陶致远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谈墨并没有问我们要喝什么,保姆端上的托盘里装了各种饮品和酒,让我联想到国际航班的商务舱。过一会儿,又沏上茶,送来小食。
钟梵声对谈墨说:“能请得动陶大律师,看来我低估了你的身价。” 这话不知揶揄的是谈墨,还是陶致远。
谈墨淡淡一笑:“是你低估了陶大律师的身价,他哪里是我们这种生意人靠砸银子就能请到的呢?”
谈墨说的是实在话,按照陶致远如今的声望地位,他早就不会贪图哪一个案子的天价律师费,按照我们社会的进阶特征,他早就从服务纯粹的有钱人,高升到服务有权势的人群。
陶致远坦言,他是受SME集团之托接下谈墨这个客户的。SME集团作为世界五百强,财力自不待言,最重要是,集团亚太区总部扎根中国多年,早已深谙风俗,经营之道胜在呼风唤雨。而这一回将陶致远引见给谈墨的,不是别人,正是SME的市场部总监凯文刘,钟梵声的学弟。
“听说我要遇见你,你的学弟让我带句话,请钟检察官早日出任SME法务部总监,SME业务庞杂,每天虚位以待,恨不得你明天一早就去打卡。” 陶致远笑眯眯地揶揄钟梵声。
钟梵声没有理睬陶致远,意味深长地对谈墨说:“想不到你来头这么大。” 说完之后,他便仔细打量谈墨的表情。
谈墨故意不与钟梵声的目光相接,站起来,到装饰柜前取来了几本德赛洛文化传媒的公司宣传册,发给我们一人一本,轻描淡写地客套道,无非就是她打工的公司恰好是SME一个小小的供应商,平日里为SME做些广告发布与公关,无论是生意上,还是这次的法律危机,都是多亏了凯文刘的照顾。
他们三个人在那边唱着戏,唯独我明白钟梵声这一句问话的真正含义。
谈墨怎么可能允许陶致远做她的律师?
这不仅令我觉得匪夷所思,连金属大脑的钟梵声都感到了诧异。
二十年前,陶致远是潘良缘的律师。正是陶致远的辩护,帮助潘良缘逃脱了法律的惩罚,使得谈墨的小妹谈歌死不瞑目,谈墨的父亲郁郁而终。
就算陶致远如今是知名律师,权贵御用,中国这么大,同等水准的律师也有成百上千。从感情上来推断,谈墨最不可能接受的律师就是陶致远。可是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他们言语中相互吹捧,看起来合作得还很愉快。
不介意雇佣曾为恶魔辩护的律师,是不是意味着她自己也已经化身恶魔了呢?
切入正题,我们开始询问潘念之死当天的情形,谈墨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谈墨望向陶致远,在他的点头默许下,她开始回答我们的提问,语句非常简要,显然是早已经过陶致远的筛查。谈墨每回答一句,就再次望向陶致远,如果陶致远点头默许,她便继续下一句,如果她有任何地方答得不尽如人意,无需谈墨自己觉察,陶致远就会立刻打断,插播他的普法评论。
谈墨自陈,当天下午她事实上去过“忘记艺术区”,因为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在艺术区有发布工作,她兼任首席设计师,必须过去检阅一下现场效果。
装载设备驶入艺术区的总共三辆车,由于人员众多,又要搬运飞艇,就没有逐一登记。也正因为人员众多,这么多双眼睛都始终看见谈墨与他们在一起,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
我问:“这么多人都是兴登堡的员工吗?”
陶致远答:“员工作伪证也一样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应钟梵声的要求,谈墨简单介绍了一下飞艇发布的内容。“维也纳皇家交响乐团”到上海巡演,举办新春音乐会。这是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的演出业务,宣传自然不假手他人,自家能做的自家做,顺便请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做一个户外发布。地点就选择了审批便利的“忘记艺术区”,那里的人群也比较契合音乐会的目标受众。
参加发布的飞艇总共有四架,南区人流比较密集,所以只安排了一架,北区人少,安排了三架,每天发布六个小时。飞艇有一个缓慢的上升与下降的过程,在每个高度都会停留一个小时。
谈墨从电脑中找出图片来给我们看,明亮的配色,绘制着音符的图案,还有乐团的照片。
看到广告画上音乐会的名称时,钟梵声的脸色微微变了,“绿岛中国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