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彼得，这倒是怪不得师父瞎想。自从那天见过我第一面之后，彼得就三天两头到检察院大楼门口的接待处求见，指名道姓要找“凌云”检察官，也就是我。

接待来访要两人或以上。我和钟梵声在接待室里听他讲，他讲不出一个所以然，只是一味邀请我去外面的咖啡馆“喝一杯”。我说，我们在接待室不是一样在“喝一杯”，六间接待室，可以轮流坐，这些天我们也一起喝了不知道几杯袋泡茶和速溶咖啡了，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说呢？

彼得庄严地坐直在我们面前，庞大的身躯遮住一大片阳光，耐心地微笑。

有几回钟梵声忙着，是林无恙陪我去接待的。林检回到办公室就埋怨我留学白留了：“你不是在爱丁堡大学的法学院交换过两年吗？‘喝一杯’是约会的第一阶段，‘正餐’是约会的第二阶段，这个常识你师父不懂也罢了，你怎么也听不懂呢？”

好吧，我在爱丁堡没有被人追求的经验。

彼得再次来求见时，我当着钟梵声的面向他宣布，等到他确实有了案情的重要信息，才有资格来这里喝一杯袋泡茶。

钟梵声眼里看到的，除了彼得的锲而不舍，还有我成天迟到早退，神不守舍，找各种借口开溜，他便以为我对谁芳心暗许。他额头的伤口红肿着，心中回想着禅寂。恰巧，我表现出实习期以来少有的乖张，他青年时代对小妹的一片纵容便无来由地转移到我身上。

我站在门口尴尬着，面对师父温柔的笑容无从解释，只能在临走之前咕哝了一句：“师父等我的好消息吧。” 不敢去想他会如何理解。

美科环境咨询有限公司的那位姑娘放了我们的鸽子，她说公司太忙，她实在抽不开身。这么约了两次三次，她不得已同意我们直接去公司的新地址会面。

如果以“忘记艺术区”为坐标，沿着苏州河向上游而去，便是宁安区中医保健院，那么反方向，沿河往下游走三站地左右，人流、居民房与小吃店都绝迹之后，便进入一片风景奇崛的建筑工地。

这里都是气派宏大的仿欧洲建筑，罗马柱和拱顶随处可见。从建筑的间距来看，这可能是一个商业加别墅区的设计，然而所有的楼房都只建造了一半，荒置已久，圆柱翻到在地，花园杂草丛生，没有拆完的脚手架，地面上巨石和深坑间留着已经腐蚀的搁板，零星还有希腊诸神的头像与身躯——半张阿芙洛狄忒的面孔、一副波塞冬的手臂与躯干——突兀地堆在黄沙瓦砾边。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许遥远将车停在“忘记艺术区”那边了，这里压根没法开车进来，连步行都不得不闪展腾挪，需要王小山不时搀扶我一下。

美科公司就位于废弃的售楼中心里，显然，这里不仅隐蔽，而且不需要付房租。所谓的办公场所没有门，美科环境咨询有限公司的金属名牌被端正摆在一个花架上，立在裸露的砖墙边，偌大的售楼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电，背阴处只坐着一个员工，就是接听我们电话的这位姑娘了。

她叫丁婷，长相甜美，圆脸，身材小巧，柔顺的长发垂肩。在这样不像样的办公室里，她还以敬业的态度穿着套装，但是套装外披着大衣。这里太冷了，有窗户没玻璃，初春还需要开暖空调的日子，前后穿堂风。

丁婷告诉我们，许遥远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客户，做项目，做测试，以及跟投资人接触，如今都靠他一个人，忙到天黑才能回来。他在二楼搭了个铺，连住宿开支都省下了。公司朝九晚五，理应正常接电话和处理文件往来的时间，便是丁婷在这里坐镇。她是公司里唯一没离职的员工，工资对折。

“我们公司A轮融资马上就要成功了，你们别看这场地有点乱，我们许总关于空气质量的调研项目特别有价值，一个项目投产会不会增加环境负担，这不是靠简单的产业分类就可以界定的，这需要专业仪器的测试，我们美科就是这样一家专业企业。我敢说，上海这样国际化的大都市，从来不缺贪婪的商人，缺的是我们许总这样有情怀的创业者。”

丁婷估计是没少给投资人做演示报告，说到他们公司的业务，颇有洗脑演说家的风范。这番演说发生在一片废墟里，尤其让人觉得荒诞。

看她这么一位颇为羞怯拘谨的年轻女子，在说起许遥远的时候，一副认真而骄傲的神情，宛如在描述她心中的神明，我便明白，她对许遥远多半是芳心暗许，这才愿意默默留在此地上班。

王小山趁着丁婷演说，把大厅转了个遍，又要上楼去翻看许遥远的住处，被丁婷拦住了。丁婷圆脸红彤彤地向我们保证，那个行车记录仪肯定还在，两个月前的数码储存卡也很可能没有删除，因为这辆车被塔塔划坏后不久，就被许总送去做抵押贷款了，一周前刚赎回来，把行车记录仪装回去。

“许总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青年企业家，帮着抓凶手这种事情，他一定会尽力的。” 丁婷表示，她一定会转告许遥远，请他找出我们需要的储存卡，请我们先回去耐心等她的消息。

临走时，她又叫住我们，请我们务必不要把来过此地的事情告诉许遥远，许遥远被追债的追怕了，要是知道她把地址泄露给别人，一定又会担心得睡不着。

紧接着她又叫住我们第二回，吞吞吐吐地问：“要是……许总为你们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你们可以保护他吗？别让那些追债的再缠着他？”

原来一旦钟情于某人，心里想的，口中说到的都是这个人，五分钟内就能说上三回。这真是一种可笑又可怕的瘟疫，幸亏我没染上。

丁婷不愧为许遥远负责而完美的代理人。当天深夜，我就接到许遥远的电话：

“凌云检察官吗？我在行车记录仪上找到了一段录像，看上去很可疑。我在网上读到过这个案子的新闻，所以，看那个人的行为，应该就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他用的是一个新的手机号码。

当时我刚洗完热水澡，窝在被子里在kindle上读一本新买的古琴名曲介绍，看得我昏昏欲睡。接到这个电话，我顿时睡意全无，急忙问：“那个人是男是女？”

“是个女人。”

“长发还是短发？”

“我累死了，”许遥远的声音听上去气若游丝, “今天刚交了一个大项目的报告。反正明天你们自己看视频吧，等我睡醒了就第一时间把U盘给你们送去。”

他听上去是个“技术男”，不爱说话，也不说没用的话。我们简短地约定了明天的见面方式。他原本打算将U盘送到宁安区公安分局，顾虑到小贷公司曾经声称，会有人在公安分局附近蹲守着，许遥远跟我约了个离分局大门口还有半站路的地点，可进可退。我们说好了，届时如果我们需要询问详情，他坐着我们的车回分局，就能避免被追债的见到。

宁安区公安分局离“忘记艺术区”不远，地段差了点，步行不到苏州河，离宁安区地铁和百货商厦集中的繁华地段也有一段路。两层平房，位于两栋办公大厦的背面，与老城区的杂货店与小吃店挤在一条小路上。

许遥远跟我约的，是百货商厦云集的那一带，地铁口对面的花园绿地。那里是个十字路口，距离公安分局大门口有三个红绿灯。

我担心此刻不尽快约定，再联络又要耽误时间，便自作主张替王小山答应下来。早晨八点半。

微信通知王小山，他立刻回复道：“怎么约了这种情侣碰头的地方？这家伙不是想让我替他刷卡买口红吧？”

我冷哼着打字：“没想到你除了捧个保温杯，思想也这么油腻。”

他表扬我：“你已经深得你师父的精髓，留神太毒舌了嫁不出去。”

我正要反击，他电话已经打过来，兴奋地打听行车记录仪究竟拍到了什么。我则赶紧嘱咐他一定要早点过去跟交警打个招呼，把警车泊在路口，也好把许遥远直接载到分局，免得许遥远担心遇见追债的，不肯多聊就急着回去。

王小山嘟哝着“杞人忧天”，就挂上电话，安排车辆去了。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犹豫片刻，拨通钟梵声的电话。他飞快地接起电话，声音压得极低，让我稍等片刻，听见他窸窸窣窣开门走出去的声音。

随即他小声跟我解释，女儿复习着功课就睡着了，他刚帮她盖好被子，不想吵醒她。

我想起钟梵声提交辞职报告时，曾在办公室提及，孩子念书太辛苦，还没到初二就已经是起早贪黑，家中二老不舍得这唯一的孙女将来经受高考之苦，想要送她出国留学。由于禅寂的旧事，钟梵声的父母至今不肯原谅钟梵声，不让他踏进老宅一步，所以钟梵声一心希望能顺遂二老的心愿，筹集经费送孩子去留学，令二老高兴。这是钟梵声要离开检察院的官方理由。

念及这些，找到证据的兴奋变作沮丧：“师父，是不是这个案子一结案，你就立刻要离职了？要是一直没有能结案，你还会不会走？”

钟梵声在电话那头答道：“结案与我离职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你的思路真是混乱的时间占到九成。”

我哑然失笑，只得逻辑清晰地向他汇报，王小山与我找到了本案的新证据。

钟梵声忘记女儿在睡觉这回事，嗓音猛然提高了：“我们明天第一时间询问证人。” 我听得出他的欢喜，我也微笑起来。

很快，王小山发来许遥远的正面报名照，居民基本资料。我也同步转发给钟梵声。

一夜梦见的都是录像中模糊的身影，是个女子的身影，走近的时候是长发，看上去就是蔡惠仪的面孔，一转身又变作短发，我便大叫：“谈墨，她明明是谈墨！” 这一嗓子把我自己叫醒了，看窗外已经天色发白，我果断起身，按计划先赶去宁安区公安分局登记证人的资料。

八点一刻，我与王小山已经等候在十字路口。

警车也泊在花园绿地边，是交警特别划出的一小片区域。钟梵声半小时前跟我联络过，他正骑车从检察院赶来。

这个时候的百货商厦离营业时间尚早，华丽的高楼显出奇异的荒凉，仿佛冬季树叶落尽的丛林。路面上穿梭的人群与车辆看上去机械而麻木。正是上班高峰，所有行人仿佛都在昏睡中匆忙前进，脚步急促。大小车型横冲直撞，绝不谦让行人却又奇迹般地没有撞到人。

我望见对面的人行道上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混乱，似乎有一群人在奔跑过来，撞到了路人。起初我以为他们是赶着下地铁站，他们却跑离了人行道，进入非机动车道，横穿过机动车道，跑到了大路中央。

他们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在前面奔逃，后面的人都抄着家伙追他。我依稀可以分辨出，被追赶的是个年轻人，上班族打扮，左手抓着个公文包还没有扔掉，他很机智，一边跑一边故意撞到路人，撞翻早餐摊，抢夺路人手中的东西再随手扔掉，顺手抓起什么就砸沿途的玻璃。

但是很可惜，并没有人拉住他算账，他身后的那群人实在是形象可怖，在这么远的距离，我都能看见他们手中醒目的棍棒。于是平日里被踩到脚都要理论半天的上海市民，此刻集体失明失聪，被破坏的财物全都自认倒霉，谁都不出面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