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31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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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栅栏落下来的一刹那,我非常惊恐,我以为钟梵声已经被砸得骨肉四溅,忘记了他是身在防空洞底下。此后,幸而有铁栅栏挡在洞口,其他的东西都没法落到防空洞里,对钟梵声毫无威胁,否则他可能真的被活埋了也说不定。

透过栅栏的缝隙,我看到钟梵声正在抖落头上的泥土,我又是庆幸,又是愤怒,我忍受不了心目中大神级的师父受到这样的羞辱,却无计可施。想要再给王小山打电话,手机早就丢失了。金属声震得我耳膜疼痛,是这场狂欢仍在继续,他们在摧毁周围更多的废墟,堆砌一个活人的坟墓。

忽然间,我听到一种奇异的尖哨声,我以为是耳鸣,然而这声音瞬间就变得庞大,铺天盖地,是水声,是水从新裂开的地下水管喷涌而出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几声爆裂的巨响,我还没反应过来,水流就漫过了脚背。

那几名大汉停止了破坏,呆立在原地,看着地面上的水不断涌出,裹挟着泥土,流进防空洞。还是棒球帽反应快,他骂着脏话,责问是谁敲裂了水管,一边匆忙过来探头查看防空洞里的情形。

钟梵声已经身在水中,水面正在飞快地上涨。

我急疯了,使劲将防空洞上堆着的杂物搬开。我对棒球帽喊:“看什么看,快过来救人啊!”

他对周围的兄弟挥挥手,那几个人无措地围拢过来,踢开石块,扔掉树枝木条,手忙脚乱。我看到有几张脸非常年轻,脸上写满了恐惧。防空洞里的水位还在升高,转眼没过钟梵声的肩头,他举着那只电脑包,努力仰着头,让鼻子和电脑都露出水面。这副场景看着令人心惊。

看上去年纪最小的那个哭了起来,扔下刚捡起来的铁条,掉头飞快地逃走了。紧接着其他人也慌忙逃走,有的脚步踉跄,绊到雕像摔了一跤,又迅速爬起来继续跑开去,叫也叫不住。

“跟我没关系啊,跟我们没关系啊。”棒球帽也倒退着离开,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

我感到自己周身都是湿的,泥土、汗水,还有满手的血,我着魔一般集中精力想用最快的速度把防空洞上的杂物搬运干净,各种坚硬的、粗糙的、冰冷的材质扎破我的手,而我完全没有感觉。

我双手抓住铁栅栏,想要把它从防空洞上方掀开,这已经是最后覆盖在坑洞上方的障碍物了。我感觉手臂仿佛要从肩膀上分离,铁栅栏居然纹丝不动,我又抓住一边,用尽全力去推……

这一刻,我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我意识到,铁栅栏太重了,我一个人根本没法推动半分。水位正在不断升高,这里的地势比周围低,再过一会儿,也许只是几分钟,当这里被完全淹没,钟梵声就会被阻挡在铁栅栏之下。

大学的法医学课程中讲过,一般人在水中屏息的时间是几十秒到一分多钟,超过这个极限,就会不由自主地做吸气动作,这个时候要是口鼻还在水中,会将大量的液体吸入呼吸道,继而引发剧烈咳嗽,咳嗽导致更大动作的呼吸,吸入更多的液体,直到整个肺部充满溺液,失去气体交换能力,这将导致人体氧气缺乏和二氧化碳的潴留,氧分压下降,二氧化碳分压升高,高碳酸血症,最终因为缺氧窒息和酸中毒而死亡。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只需要大约五分钟。

此刻水面离栅栏只有一臂之遥了!

钟梵声向我这边游来,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他没有抓住我的手,而是单手抓住铁栅栏,另一只手将始终高举着的电脑包递给我。我哭着从栅栏之间把电脑包取出来。

“我看到视频了,把它交给林检,案子也交给她。”钟梵声嘱咐我。

这时候,他终于能用两只手抓住栅栏,从水流中拖起身体,大口喘息,但是这也意味着水位马上就要涨到栅栏的位置,并且很快越过这条死亡之线。所以他没有浪费时间,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对我说话。

“转告我的父母亲,禅寂的死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真的非常抱歉。二十年了,希望他们终于可以原谅我。”

我流着泪用力点头,我不敢相信我正在聆听师父的遗言。

“转告叶处长,身怀利器,我依然不知如何自处,我辜负了他的教导。凡人的认知能力有限,法律是我的信仰,我却并没有自信代表真相与正义,这份生杀予夺的工作,也许我根本做不好。”

这竟然是师父对他自己的评价吗?

他注视着我,湿漉漉的脸上露出一个宽慰我的笑容。

“身怀利器,慎而重之。”他叮咛我。水流覆盖到了他的下颚,他使劲仰起头,已经无法再说话。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我将双手穿过栅栏,握住师父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凉,这种冰凉传遍我的全身,让我止不住地战栗。我能抓住他的手,我抓不住飞速流走的时间,这种绝望令我锥心疼痛。

“身怀利器,慎而重之。”这最后的一句话在我耳边盘旋,我却仿佛完全听不见了。此刻只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填满了我的心胸——

“谈墨,谈墨,我要你以血还血,以命抵命!我要站在公诉人的席位上,亲耳听到法庭宣判你的死刑!”

我咬牙切齿地诅咒谈墨,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暂时保持知觉。在我的手心中,师父的手正在滑落,我用尽全力想要抓住,转瞬间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谈墨,我不能让你得到惩罚,我便不叫凌云!”我对清朗无云的蓝天起誓,锋利的阳光灼烧着我的泪眼。

等王小山赶到的时候,我的半身浸在泥水中,怀中抱着那一个电脑包。

我的周围是一片寂静的汪洋。

许遥远的手提电脑虽然浸到了水,经安宁区公安分局技术部门的修复,很快恢复了所有数据。

电脑桌面上就是那一段关键的视频。

时间就是潘念被谋杀的当天下午,长度约半个小时,是许遥远从行车记录仪的数码储存卡中截取并拷贝出来的。

短发,卡其色风衣,灰蓝花色的丝巾,步态利落,一个轮廓不算清晰的女人从厂房那一带向河边快步走来。她显然没注意到有一辆车停在这里,所以行车记录仪透过几束荒草的前景拍摄到她逐渐走近。

她斜挎着时尚的金扣小皮包,左手提着一个枕头形状的硕大物体,色彩非常明亮显眼,是鹅黄与粉红。王小山与我都立刻认出来,那就是飞艇的一枚尾翼。

只见她走到河边,打开那个“枕头”,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深蓝色的氧气袋。氧气袋还鼓着。她打开氧气袋的气塞,将袋中的气体挤压出来,先是两手用力合握,随后像挤牙膏一样将袋子卷起来,再用手狠狠地捏,直到气体半点不剩,整个袋子变成一方扁平的塑料毯子。

这个过程她做得姿态狰狞,像是在拿氧气袋撒气,视频文件尽管像素不高,依然能隐约看见她脸部的表情,像是难过,又像是气恼。

等到她叠起氧气袋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姿态重新变得优雅轻柔。正如王小山所猜测的,她将氧气袋整齐地叠成方块放进了随身的小皮包内,随后提起荒草地上的飞艇尾翼,轻松自如地转身离去,继而消失在行车记录仪的视野中。

录像中拍摄到的面容,足以识别出,这个女人就是谈墨。

就在技术部门修复出这段视频数据的第二天,检察院批捕谈墨,由安宁区公安分局执行了逮捕。

王小山知道我心里难过,特地微信打字为我“直播”逮捕过程:

“已把人堵在办公室,她跑不掉了。”

“已戴上手铐。”

“已送往宁安区看守所。”

“只等你来做笔录了。”

手机屏幕提示不断跳出这一条条微信文字时,我正坐在钟梵声的座位上,身边是他的书架。我没有时间伤感,我想象着钟梵声会如何办理这个案件,一边从他书架上取出《博弈论》与《法律的经济分析》,研读并做好笔记后,将书又小心地放回书架。

依照“囚徒困境”的理论,对于蔡惠仪和谈墨两名嫌疑人,我分别拟定了两份审讯提纲,打印出来以后拿去给林无恙检察官过目。

林无恙细细翻看了两份文件,嘉许道:“你师父要是能知道你这么用心,一定会很高兴的。”说罢,她控制不住红了眼眶,背过身去避着我抹眼泪。

谈墨请的自然是陶致远大律师。同案的两名嫌疑人不得聘请同一名律师进行代理,所以谈墨为蔡惠仪请了另一名律师,韩志宇。这名律师非常年轻,看上去倒有几分像师父笔记中描述的陶致远——青年时代的陶致远。

韩志宇穿着廉价的灯芯绒西服外套,双肩背包,头发凌乱,一脸愤青神态,据说真的与陶致远年轻时一样,是个“人权律师”。

再看今天的陶致远,一派光鲜精致的外表,光滑的声线,只服务于上流社会的“大人物”,热衷于和影星名人一同上媒体。如果不是SME市场部总监的面子,他恐怕根本不会碰刑事案件的辩护。我不禁唏嘘光阴弄人。

我与林检事先约谈了这两名律师,严肃地告知他们,不得串供,如果他们还珍惜公文包里的律师执照,最好不要为了打赢一个案子而输掉一辈子的职业资格。

按照“囚徒困境”的理论,在被隔离的情况下,共犯分别被告知,只要揭发对方的罪行就能最大程度减轻自身罪责,那么出于理性的判断,任何人都会牺牲对方来保全自己,达到令两名共犯一同获得应有惩罚的纳什均衡。这种局面对执法机关来说,无疑是最有利的。

我在做笔录的时候保持了极大的冷静,林检也欣慰地说:“照你以前的脾气,我都担心你一见嫌疑人,先冲上去跟她们打架呢。你果然是长大了。”这番话不知道是夸我呢,还是在批评我。

接着林检不免又会唠叨一遍:“要是你师父能看到你现在的表现,不知道该有多高兴。”令我再次心如刀割。

蔡惠仪已经得知谈墨被逮捕的消息,由于办案需要,她与谈墨被小心地隔离开来,以防串供。然而,蔡惠仪看上去非常镇定,比钟梵声与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还要镇定。可能是觉得看守所沐浴不方便,她将一头长发齐耳剪短了,笑容还是非常温婉,仿佛我们是患者,她依然是那个号脉的中医大夫。这让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告诉我们,她不改口供,她还是坚持认罪,并且要求律师也按照她的意愿来辩护。她带着五个氧气袋来到潘念的房间,其中一个预先灌满了一氧化碳。喂食潘念安眠药之后,趁他熟睡,将一氧化碳按压到他的肺中,确认他死亡,随后带着凶器离开“忘记艺术区”。

她并没有拿过潘念的手机,也不知道为什么潘念的手机上会有谈墨的来电,并且又会在她医院附近去拾获。

这番供词可谓滴水不漏,揽下所有罪行不说,还一句话不多,给予谈墨一方极大的解释空间。她在看守所每天琢磨这些供词,可能也是想得很明白了,既然她并不存揭发谈墨之心,那么司法机关能抓到的最大把柄,就是她与谈墨证词之间的矛盾了。只有说得足够少,才不至于和谈墨的供词相互冲突。

当林检问起那一片曾经出现在分类垃圾箱里的尾翼,她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意外。仿佛早已在心中准备好了一切答案,她告诉我们,她从没见过什么飞艇的尾翼,也从没把任何东西放进垃圾箱——因为没有必要,她完全可以直接把氧气袋带上楼,直接完成整个谋杀过程,何必还要费心去藏起这一件凶器呢?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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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吗
居然把钟检写死了,我真的。。。。。
火柴熊ong
此文最惨的应该是钟家二老吧……
浅欢
警察不出动让检察官去取证 还就这么死了 真的牵强 本来只往悬疑方向写还蛮好的 现在感觉就是为了写第一人称成长起来为师傅办案故意让钟死 不知道文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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