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20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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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潘念用仅剩的存款报了一个欧洲旅行团,他中途脱团,留在哥本哈根,希望能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重新开始。

他在雕塑博物馆和国家美术馆流连,在游乐园的长凳上过夜,起初的兴奋过后,他不得不开始为生计打算。利用他唯一的技能,他在皇后码头替游客画像,以此赚取一些克朗填饱肚子,然而这些收入远远不够他租一个住处。北欧的城市,眼看深秋将近,在室外过夜的流浪汉都不能活着度过冬季。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潘念很幸运地找到了哥本哈根城市深处的一个秘密,那是一片近乎于“乌托邦”的自治社区——克里斯蒂纳。这片建筑原本是19世纪的军营和堡垒,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军队撤出那里后,被无家可归者和嬉皮士占用。当时那里已经有几百个居民,大多是艺术家、无政府主义者、社会边缘人,他们住在军营改造的建筑或者帐篷里,到处是哥特和吉普赛风格的涂鸦,还有一个集会的大帐篷提供免费饮食。

潘念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安娜。

安娜原本是丹麦科技大学环境系的教授,那时候,她在研究理念上与系主任有了严重的分歧,而这名系主任还是她当时的丈夫,她为了坚持自己的理念,不但离开了学校,而且带着幼子彼得离家出走,一文不名地搬入克里斯蒂纳。潘念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多。

安娜比潘念年长十岁,我不知道是什么令他们相互吸引。潘念年轻时相当英俊,而安娜也许非常有母性之美,足以安慰潘念身在异乡的无助灵魂。潘念是一个到处留情的祸害,这已经是一个引起案件知情人公愤的共识了。

但是有一种假设更符合我的心意,据说,安娜是一位个性强硬、才华出众的学者,她的研究项目都是出于“改变世界”的强烈意愿,这一点与谈墨非常相像。

我觉得,潘念一定还爱着谈墨,这份爱曾经让他不惜去杀人,不可能轻易淡去。而他在一名外国女人身上读到了和谈墨极为相似的气质。

几年之后,潘念与安娜结婚,成为彼得的继父。又过了些年,丹麦科技大学环境系几度人事变更,重新聘请安娜回校任职,并且为她专门提供了专项研究室与经费,一家三口租了市郊的一座旧房子,回到主流社会。由于研究项目还涉及环境保护技术服务的商务事宜,后来单独成立了事务所,潘念的主业变成为这些项目打杂,领一份薪水。

安娜去世后,潘念继续为这家事务所工作,应潘念自己的要求,他与另一名事务所的职员被派遣回上海做联络工作,想来这是他的思乡之情。而且他也很肯定,十几年过去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记得他。

潘念的继子彼得一直向往中国文化,也跟着潘念一同来到中国,目前还没有固定的工作,借宿在办事处,仗着一张老外的脸,虽然母语不是英语,也能依靠临时在教学机构讲一些英语课为生。

钟梵声只是让警方了解一下当年潘良缘更名的情况,没想到王小山警察呈上这么详尽的一份报告,堪称潘良缘无罪释放后二十年的情史与奋斗史。

报告完成后,他打电话通知我们前去一叙。

话说谈墨来到检察院的当天下午,我终于如愿以偿——钟梵声正式从林检处接手了这个案件,我也得以再次名正言顺跟着自己的师父办案。

钟梵声带着我来到了宁安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刘大队长是钟梵声旧识,他亲自迎出来,与钟梵声聊起往事种种,都是些我从没听过的人名,两人唏嘘感慨了一番。

又说到王阔,他十年前因为一桩案件引咎辞职,此后便只身前往深圳经商,离开了公检法这个圈子。听说他如今富可敌国,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把妻子与儿子留在上海。

王小山便是王阔的独子。当刘大队长将王小山叫到钟梵声面前时,我看到师父神情古怪,便猜到师父心里在犯什么嘀咕。

王阔那样的魁梧健硕。二十多年前,王阔家的客厅里,他的幼子圆壮黝黑,顽劣无比,在沙发靠背顶上跳跃攀爬,眼看就是要长成另一个王阔的意思。而眼前这个王小山,岂止是清秀文弱、唇红齿白,简直是粉雕玉琢,一身制服不知怎的能穿出宽松飘逸的休闲气质,双手间还捧着一个养生保温杯。

刘大队长应该是顾及故人的面子,当着钟梵声,努力将王小山夸成一朵花,还特地提到王小山几年前刚毕业,就独自破获了一个专门猎杀单身女性的连环杀人案,可惜只差临门一脚,罪犯先他一步来公安机关自首,不算他抓获的。刘队长夸了一会儿就词穷了,掉头勉励王小山:

“钟检的名号就不用我来介绍了,你好好跟着前辈多学习,把这个案子查透办好了,以后让钟检再带你多做几个案子。”

钟梵声连忙更正说,他就快离职了:“这是我最后一个案子。”

刘队又一脸感慨的表情,一时没想出说什么,伸手指着钟梵声,指了一会儿,这才说:“你不要像那个没良心的王阔,离职以后就不跟我们这些老朋友联系了。” 忽然意识到王小山在边上,尴尬地勉励他:“你以后跟凌检多合作,你们年轻人要把这份重担挑起来。”

我醒觉“凌检”指的是我,顿时闹了个红脸。

我对于王小山“神棍”式破案的好奇心已经不止两三天,王小山带我们到会议室坐下后,我就问他,潘念被定为急性肺栓塞猝死,他怎么就确定这不是病死,而是谋杀?

我不由想起师父的笔记中,当年王阔也是这样发现了黎艳之死的秘密,那是因为报案人陆离直接报警,而没有先叫救护车。而潘念现场,报案人明明叫了救护车。 

“嗯,怎么说呢?” 王小山抓耳挠腮忸怩半天,说出一句,“这是刑警的直觉。”

这句熟悉的话让我更为兴奋,静候分解。王小山却幽幽地坦白道,其实只是因为现场能闻到一氧化碳中掺和的硫醇气味。

那是厂房改建的LOFT,宽敞,却没有民居那样科学的通风设计,卧室的窗户又是全部关着的,这令得凶手留下的一氧化碳气味始终没有散尽。虽然只是微弱的一丁点儿,凭着王小山娇弱敏感的神经,已经足以引起他的高度警觉。

我的脸上一定是露出了“这样啊”的失望神情,王小山更忸怩地低下了头。

至于为什么会怀疑到氧气袋,王小山坦言,那是因为四个氧气袋摆放的位置真的很显眼,整齐排列在飘窗上。有太阳的天气,阳光直射在飘窗上,这是整间卧室的视觉焦点。

钟梵声微微摇头,似乎对这样的破案逻辑颇有微词。

王小山也觉察到了钟梵声的不满,他清了清嗓子,捧着保温杯,气沉丹田地大声说:“我在刑侦上还没有积累足够的经验,证据搜集也不够到位,但是这不等于嫌疑人就是无罪的,希望两位检察官慎重。”

这番话说得还是颇有气场的。钟梵声微微一笑。

王小山认为,谈墨提供的通话记录是没有说服力的。收到我们转给他的通话记录后,他再次确认过凶案现场的物品,潘念的手机并不在卧室中。

也就是说,下午两点,谈墨的手机确实给潘念的手机打过一个电话,拨通了,也持续通话了三分多钟。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接起手机的那个人就是潘念自己。

完全有这种可能性,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蔡医生提前离开了“忘记艺术区”,并且在门卫这里特地登记了时间。这个时候,其实潘念已死,潘念的手机则静静躺在蔡医生的手提包里,随着蔡医生一同离开了凶案现场。

两点钟的时候,潘念的手机铃声响起,蔡医生接听了这个电话。这就造成了蔡医生离开后,潘念依然活着,可以接听手机的假象。

因为这只是一份通话记录,并不是实时电话录音,并不能证明电话中交谈的双方是谈墨与潘念。交谈的双方完全可以是谈墨与蔡惠仪,她们会在这三分多钟的通话中说些什么呢?

我看到钟梵声不自觉地锁紧眉头。

“事情办得顺利吗?” “很顺利。” “他死了?” “是的,应该会被认为是心力衰竭或者中风一类的猝死。” “这一天我等了二十年,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蔡医生。”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仿佛终于从一个很长的噩梦中醒来,我感觉好极了。”

我们都知道,如果王小山的推论成立,谈墨与蔡惠仪之间的对话会是这样。买凶杀人,教唆及共谋,她们二人都会一起受到法律的严厉惩罚。然而,若是如此,钟梵声会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这场悲剧的源头。

目前,潘念的手机还未寻得,王小山与同事正在“忘记艺术区”通往宁安区中医保健院的沿途搜寻,这段路很短,不过河道和垃圾站都是处理掉一部手机的好去处。时隔这么久,王小山认为希望渺茫。

我问师父,当初潘良缘一案败诉后,他有没有再联系过谈墨?

钟梵声回到我们正义东路的办公室后,就一直在查阅卷宗细节,我的问题令他停顿下来,脸上露出被人打了一巴掌的神情。我想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当年第二次开庭,钟梵声被陶致远逼得精神崩溃,当庭承认了证人证词的缺陷之后,他大病一场,从此被调往研究室,案件移交给另外的检察官。对于谈墨,他深觉无地自容,原本就羞于联络。而案件移交,作为不再负责本案的司法人员,在案件结束前再与被害人家属保持联系也是不妥。

半年多以后,当钟梵声终于不再夜夜梦见禅寂在尸检台上支离破碎的身体,他想着谈墨也是同样被谈歌之死折磨,恐怕也与他一样几近疯狂,还要承受眼睁睁看着杀人凶手无罪释放的冤屈,对于谈墨的思念与关切战胜了他的羞愧。 

他拨打谈墨家中的电话,发觉已经停机。他拨打谈墨办公室的电话,才想起上海德赛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早已从兰生大酒店撤租,搬去哪里,他并不知晓。他依照谈墨的家庭地址,骑车到五角场国定路铁轨以北的那个老社区,邻居告知他,谈墨与父亲已经搬家。

钟梵声不得不找到接手此案的检察官,询问谈墨的去向,得到的答复是,案件不久前已经宣判,嫌疑人无罪释放,一切都结束了。被害人家属并未留下新的联络方式。

原本钟梵声也可以拜托王阔追查谈墨的去处,凭借中国的户籍制度,公安系统要找到一个守法公民是不难的,但是钟梵声没有这么做。这是假公济私。

谈墨失联数年后,本世纪初,曾经有一天,钟梵声在宿舍里看电视,一档选秀类的综艺娱乐节目让他觉得名字耳熟,栏目名叫“德赛洛梦想之舞”。他特意等到节目播完,查看屏幕上升起的字幕,果然是上海德赛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主办的。

打电话到电视台,查询到这家公司的电话,钟梵声终于找到了那位巨人身材的娃娃脸总经理,章子翔。向章子翔打听谈墨的近况,得到的答复是,谈墨还在公司工作,但是她并不愿意再与钟梵声有任何联系。

章子翔当日赧然告知钟梵声这个回复,还安慰他道,谈墨一切都好。

而谈墨并不好。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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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nie__Wong
只想甜甜和蒙雪象
星星堆滿天
黎艳死了,陆离死了,谈歌死了,禅寂死了,潘良缘也死了
紫衣蓝馨
猜想谈墨会不会是人格分裂!人格分裂的谈墨精心策划了一系列杀人案,而真实的谈墨真的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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