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周时间,钟梵声迅速枯瘦下来,眼窝深陷,面色青灰。王阔用一种几乎是看绝症病人的眼神端详他。
叶落走过他们身边,顺手给两个茶杯添了茶水,轻声宽慰王阔:“你就放心容他做到最后,他依然有能力可以做得圆满。”
反倒是钟梵声在心中问自己,我真的可以吗?
在没有直接证据的客观条件下,潘良缘一案的证据搜集思路极尽缜密。
根据谈墨的回忆,案发前一天,周六清早,她就像往常一样骑车来到谈歌的公寓,带着刚买的菜,为她做饭和收拾房间。那天早上谈歌的情绪不太好,睡眼惺忪地来开门,抱怨谈墨扰了她的清梦。
谈歌对谈墨总是恶言恶语,每次都责怪谈墨多事,催着谈墨早点离开。谈墨也习惯了。但是这天早上,在谈歌的催促下,谈墨简化了菜谱。根据她的回忆,她只做了一条糖醋鳊鱼,炒了个青菜,装盘,洗干净厨具,将熄灭的煤球炉提到走廊门口,等迷你电饭煲里的一人份米饭煮好,就匆匆告辞。原本她还会多炒一个菜,为谈歌再熬一小锅粥,这是谈歌的最爱,又养胃。缺少这些,就只够谈歌吃一顿,不够吃一整天的。不过谈歌也经常到外面的餐厅吃饭,饿不着的,不是吗?
谈墨每次回忆述说这一天的情景,就泣不成声,她说起自己惦记着下午去百货商场逛一逛,打算买件新衣服,参加翌日的画展开幕式。早知道谈歌会被害死,她应该留在谈歌家里,她会陪着她一整天,无论谈歌怎么发脾气,她都不会一走了之。
钟梵声忍不住想,谈墨买新衣服,仅仅是为了画展,还是因为约了自己?如果谈墨是为与自己约会,急切而欢喜地早早去商场购物,那么谈墨的内疚会更深。
法庭上,并没有涉及太多无关的细节,钟梵声的举证仅限于从案发现场的橱柜中挑拣出来的碗碟。那是谈墨当天用来盛饭盛菜的碗碟,总共三个,都是已经洗干净擦干放进碗柜。
这三个碗碟上都只有一个人的指纹——潘良缘。这比烧水壶上的指纹更有说服力。
碗碟使用并洗涤之后,不可能再留有使用前某人的指纹,更不可能只留有使用前某人的指纹。如果是谈歌在临死前自己洗干净碗碟,擦干放进碗柜里,怎么可能碗碟上没有她的指纹,却留有潘良缘的指纹?唯一的可能是,收拾现场的碗碟的是声称当天没有去过谈歌公寓的潘良缘。
谈墨在证人席上告诉法庭,自己清楚记得这三个碗碟就是星期日使用的,谈歌家整个碗柜中,唯独这一只青花碗有半边瑕疵,而谈墨家中每个盘子虽然都是金鱼图案的,每个盘子上的金鱼姿态与配饰不同,也唯有这两只盘子是当天盛菜用过的。
谈墨补充,谈歌平时从来不自己洗碗,用完的碗碟扔在水池里,经常等她第二天来收拾。光是洗干净放进碗柜,这个状况就很反常。
陶律师带着揶揄的笑容:“那天做了什么菜,用了什么碗,都是死者的亲姐姐说了算,而且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场,我怎么反驳?” 言下之意,死无对证,亲姐姐为了将嫌疑人治罪,随便怎么说都可以。
钟梵声点头:“碗碟不是杀人凶器,大家都懂。” 意为讥讽陶律师,若亲姐姐要伪造罪证,何必制造间接证据,直接证据岂非更有实效?
这一边针锋相对,那一边被告席上,潘良缘似乎浑然不关心谁占了上风,他始终望定谈墨,倒是谈墨一直回避他的注视。
趁法庭让嫌疑人对证据发表意见的时候,潘良缘黑着脸说:“我想请问证人,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冷血杀人犯吗?”
法官立刻阻止潘良缘。
谈墨已经飞快回应:“事实早就说明了一切,我怎么想还重要吗!” 她转向潘良缘的面容中刻着恨意,声音少见地尖厉。潘良缘在被告席的围栏中周身震颤了一下,有如被雷电击中,自此,他便垂头,神情黯淡,再也没有向谈墨看过一眼。
钟梵声看见王阔坐在旁听席上,堂堂中队长热爱勘察与追捕,凭一身蛮力与罪犯肉搏,他有耐心完整地旁听一回开庭,那是给足钟梵声面子了。此刻,王阔在长椅上挪动着魁梧的身躯,坐得愈发不安分,将两侧的旁听者挤得默默让出更多空间。
钟梵声明白,王阔这是恨不得对他大喊,赶紧把最有力的证据给抛出来。
此前他们在402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更多证据,钟梵声苦思冥想好些天,一曲古琴《潇湘水云》,反复听得CD机几乎短路,终于想到一个找到破绽的可能。
他请求煤气公司的协助,检测案发现场煤气罐中剩余的气体容量,同时还原现场煤气灶打开的排气量,计算出每小时消耗多少煤气。
按照谈歌晚上十点的死亡时间推断,如果谈歌之死是意外,公寓的面积,煤气大约需要打开8小时足以致死,那么煤气排放的时间约从下午两点开始,直到翌日早上七点潘良缘打开房门,关闭煤气开关为止。总共17个小时。
如果谈歌是被潘良缘谋杀致死,那么按照钟梵声的推断,潘良缘午后第一次来到谈歌的公寓,灌醉她,并关严门窗,打开煤气——这个时间的推算是依据谈歌的死亡时间倒推的。随后,他在夜晚第二次来到谈歌的住所,在确定谈歌确实已经死亡后,伪造事故现场,于深夜十一点半离开——这个时间点则是依据了两名目击证人的证词。
既然在翌日七点之前,潘良缘还到过案发现场,那么煤气排放的时间就一定会少于17个小时。他检查谈歌的生死,以及销毁可能的罪证,伪造事故的现场,必定需要先关上煤气,散去房间里的一氧化碳。他不可能在浓度足以致死的一氧化碳环境中完成这些事情。
所以,如果煤气罐中剩余的气体容量过多,谈歌就不可能是自杀,同时还能够与目击证人的证词形成证据链。
这是一种胜算不大的求证,测试的结果大概率不会尽如人意。
如果这罐煤气此前一直在使用中,这种求证就毫无意义。唯有一种情况,就是如谈墨所言,煤气罐是彻底闲置的。即便如此,按照煤气公司的说法,存放过久,或多或少也会有自然消耗。
钟梵声打报告,申请测试经费,向各级领导解释这项测试绝不是多此一举,事实上,他心里完全没底。所以当测试报告出来后,他的惊喜无以复加。
50公斤的一罐煤气燃烧时间可以达到42个小时,案发现场煤气灶开启的排放量是最大,也就是按照谈歌死亡时间的推算,如果是她生前自己打开煤气,煤气罐剩余的燃烧时间至少会小于25个小时,这还必须是在没有自然损耗,并且谈歌也没有偶尔自己用煤气烧水或热菜的前提下。而这个煤气罐的剩余燃烧时间竟然还有33个小时。
钟梵声根本没料想到测试报告如此有说服力。这多出的8小时煤气足够证明谈歌绝非自杀。
钟梵声向法庭陈述他的推理,煤气罐的存量气体显示,潘良缘在夜晚第二次来到谈歌的公寓,关上煤气,清理与伪造现场之后离开,随后应该是在翌日清晨重返公寓,报案前,才重新打开煤气的。
至于在夜间离开时,潘良缘为什么没有重新打开煤气,也许是考虑到不要危及睡眠中邻居的生命安全。他杀谈歌是基于自己的利益,他不是变态杀人狂,没想要害死更多的人。
从目击证人十一点半目击潘良缘离开,到早上七点半接到他的报案电话,其间刚好是8小时左右,与煤气罐中剩余气体的证据完全相符。
“试想,一个晚上十点就煤气中毒死亡的女子,有可能于夜半时分再起床,将煤气关闭几个小时吗?” 钟梵声忍着耳鸣说完,只见王阔在旁听席上使劲握拳,仿佛在替他使劲。
陶律师面不改色:“也不能排除别的可能性,比如,煤气管道被钻进去的蟑螂堵塞,过了几个小时,蟑螂自动掉出来。”
钟梵声都快被气笑了:“第一,现场没有发现蟑螂的尸体,煤气灶也经过检测,没有阻塞和故障。第二,煤气灶上有这么多小孔,需要至少十几只蟑螂8小时专注的协同配合。”
陶律师被这一番毒舌抢白,不急不恼:“如果是这个煤气罐本身的问题,只有这一罐煤气充气过量,燃烧时间比同一型号的煤气罐长呢?”
钟梵声道:“煤气罐生产有严格的标准,就算有差异,也是轻微的,不可能有8小时之多。”
陶律师各种荒诞的假设都被一一驳斥,而他看上去反而愈发轻松自如,就像在逗孩子玩耍。钟梵声严肃作答,凌厉回击,倒显得用力过度。
几个回合后,陶律师忽然笑了起来:“不可能?就算有一万种不可能,只要有一种可能,你的推论就站不住不是吗?”
钟梵声原本有一万种毒舌的反击可以呛住他,可是今天,他觉得语塞。
陶律师不依不饶:“你要证明你是对的,就要排除所有不可能,你能做到吗?”
钟梵声答道:“唯有尽我所能。”
陶律师提醒道:“只要有一种可能没有被排除,就是存疑,就是拿无辜者的性命开玩笑,你还没意识到吗?”
王阔隔空大喊一声:“陶致远你这个混蛋!”法警连忙阻止,王阔为自己的失态赶紧道歉,但是眼睛还是狠狠瞪着陶致远。
陶致远并非在讲述“疑罪从无”,他口中“无辜者的性命”也不是嫌疑人,项庄舞剑,他讲的是博学小区的第三起一氧化碳致人死亡案,他在重击钟梵声的痛处。
钟梵声当然明白这点,他努力控制情绪,但是依然觉得剜心般的疼痛,身体晃了晃,几乎没能坐稳。陶致远乘机又给了钟梵声致命一击:“陆离案的判断,你无愧于心吗?”
法官阻止道:“辩方律师,回到案情本身。”
陶致远早已成竹在胸,他立刻翻开下一页资料,开始陈述。按照公诉方的推论,潘良缘晚上回到谈歌的公寓,关上煤气,导致煤气罐多出了8个小时的剩余燃烧时间——这个证据的价值,关键在于这8个小时的时间长度,与潘良缘被目击离开博学小区的时间恰好吻合了。所以,煤气罐这个证据是依赖两位目击证人的证词来形成证据链的。也就是说,煤气罐的证据,如果失去了目击证人的印证,也就是失去了意义。
陶致远向钟梵声再次提问:“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性,两位目击证人认错了,他们看见的并非潘良缘。”
“他们二人的辨认结果完全相同,证词可以相互印证。” 钟梵声答道。
“你是说,绝对没有可能性,他们会认错吗?连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没有?人命关天啊,钟检察官。” 陶致远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钟梵声向旁听席望去,他望向谈墨苍白的脸庞,心中一阵辛酸。
王阔也像是看出钟梵声意志力的变化,他高喊:“书生!你别犯糊涂!” 随后立刻被法警请出法庭,赶到走廊上反省去了。
钟梵声深吸一口气,感到眼冒金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弱感。他放慢语调,郑重向法庭陈述:“我认为,两位目击证人没有错认的可能性。但是……
“但是,证人宋俊伟患有脸盲症,他是依靠人的行走姿态来辨认的,我们经过多次辨认实验,证明他的这种方式依然可以准确地辨认嫌疑人,但是……
“但是我必须向法庭报告这个事实,因为……”
旁听席上顿时一片哗然。钟梵声用眼角的余光望见,谈墨激动地站起来,摇晃了几下忽然晕倒,被赶来的法警扶起来送出法庭。
“因为”什么呢?钟梵声没有说下去,他觉得这与本案无关。
因为他已经武功尽失。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