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欢在整个开会期间只离开了十分钟。短短十分钟,张欢不可能从27号厂房到17号厂房,上下楼再加上完成杀人的全过程。然而,如果凯文刘与张欢的开会地点就在17号厂房,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张欢能在手机上看到潘念再次熟睡,待到他睡得不省人事,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他只需要一个去洗手间的借口,蹑手蹑脚穿过走廊,用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打开潘念的房间,痛下杀手,再带上门,走回邻近的会议室,前后十分钟绰绰有余。
凯文刘在会议室中听着巴赫,起身在荧光的空间中走来走去,感受这种设计给他带来的新奇感受,捎带欣赏了一会儿窗外上海隆冬的风景。十分钟转瞬即逝,要不是张欢事后恳求他做“不在场证人”,他都险些忘记张欢离开过一小会儿的这件事情了。
杀死潘念的凶器并不是氧气袋。从一开始,张欢就误导了所有人,包括将四个氧气袋特意摆放在房间最显眼的飘窗上,告诉警方潘念最后见的就是来换氧气袋的蔡医生,以及在归还蔡医生的氧气袋中充入一氧化碳。张欢聪明地利用了谈墨和蔡惠仪的剧本来做掩护。
事实上,张欢使用的杀人凶器根本就不在房间里。他的杀人凶器在窗外。
他的杀人凶器就是他在兴登堡订做的飞艇。
当初张欢自告奋勇成为谈墨和“维也纳皇家交响乐团”的联络人,只是为了接近谈墨。直到他开始帮着张罗“绿岛中国之夜”音乐会的飞艇制作时,他忽然获得了灵感。飞艇是充气的,有一个分隔部位充入的是水煤气,为的是在升空的过程中加热。这种水煤气的主要成分就是一氧化碳。
一氧化碳急性中毒。多么精妙的契合,多么天衣无缝的备用计划。
兴登堡这一飞艇发布计划的审核记录显示,张欢曾经建议调整飞艇的发布位置和角度,这么一来,就使得其中一架飞艇在上升到最高位置时,几乎紧贴着潘念房间的窗户。
那些天在北区,三架飞艇整日里悬浮在半空中,一天六小时,午后两点到三点这一个小时中,上升的高度最适合作案。
张欢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半,捉住飞艇的尾翼,稍稍将尾部的充气孔移得更靠近窗缝,拔掉充气孔上的塞子,将早就准备好的管子一头插入充气孔,另一头送入潘念的鼻腔中。
等潘念停止心跳之后——这其实只是片刻的事情——张欢除下管子,重新将充气孔上的塞子恢复原位。他还特地关掉了窗户,为的是当现场被发现时,没有人会怀疑到这一切可能与窗外的任何事物相关。正因为他立刻关闭窗户这一行为,导致房间里一直留有硫醇的气味,这是所有一氧化碳里掺和的气味,一氧化碳无色无味,掺入硫醇,为的是起到泄漏警示的作用。
也正因为这种气味,导致王小山认为这不是猝死,是谋杀。看来天下没有完美的谋杀计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张欢杀人之后并没有遗漏必要的清理工作。他随身带走了两件东西,一件是潘念的手机,一件是有声摄像头。潘念的手机,事后张欢有选择地丢弃在蔡惠仪的医院附近,为的是消除两点钟那个通话对谋杀时间的证明作用。
接着张欢返回会议室,与凯文刘继续开会。他絮絮叨叨一直拖到凯文刘不耐烦要离开,张欢看似不经意地再次反锁了会议室的门,之后将凯文刘恭恭敬敬送到“忘记艺术区”的大门口,就坐在咖啡座上等候彼得的归来,以便晚些时候与彼得一起“发现”潘念的尸体。
如此这般,张欢在案发当天的一整天内都有了不在场证据。
在潘念的房间被列为犯罪现场,门口贴了封条之后,张欢借口要办公,依然使用这个楼面,并且悄悄清理了会议室,除了地板缝里依然留有伪装的痕迹。
我讲到这里,张欢垂头丧气,然而他反倒是平静了下来,言辞凿凿地对我说:“没用的,这我懂的,二十年前我就看懂了,你就算说出一朵花来,没有证据还是等于胡说八道!”
这才是我最喜欢的时刻。我从王小山手里接过一个证据袋,举到张欢的面前晃了晃。透明的袋子里装着的就是塔塔捡到的那个鹅黄色的“玩具”,那是飞艇充气孔的塞子。也许是张欢没有把塞子完全插回充气孔,不久之后,那个塞子就掉了下来。飞艇的主要悬浮气体并不是水煤气,当时飞艇也已经加热升到了最高位置,所以丢失塞子并没有任何影响。
那个塞子从天而降,落到塔塔的面前,被他捡起来带回去珍藏起来。
幸亏有这个塞子,上面虽然已经留有塔塔数不清的指纹,但是由于这是橡胶表面,也没有淋到过雨,最后在无数指纹中终于找到了两个不同的指纹,这两个指纹正是属于张欢。
张欢瞪着那个塞子,一副不服输的样子:“那么管子呢?当年17厘米的管子都是个笑话。从窗户到潘念的床,哪里有这么长的管子?前后总共十分钟时间,走廊里短短几步路,我又怎么同时处理掉这样长的管子?我身上藏得下这么多东西吗?”
钟梵声站了起来:“好,既然你说到当年17厘米管子的那个笑话,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这一次真正的长管子的。”
钟梵声将所有人引到了潘念的房间,他戴上手套,依次摘下墙上挂着的画,总共有九幅画,都是彼得画的中国瓷器。潘念并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挂自己的作品。钟梵声将这些画背过来,画框背后用于再次固定画框与用作挂钩的不是简单的绳子,而且【是】考究的金属软管。将这些管子简单地取下来,分别首尾打开,再与另一根软管相连,几秒钟内就连接成了一根足够长的管子。
而且因为是金属软管,并不存在二十年前那根17厘米的管子需要有支架固定的问题,这根升级版的软管可以任意弯曲,并且能够让气体顺利通过。
张欢已然不再说话。钟梵声说:“这些管子上都有你的指纹,当然有你的指纹也是正常的,因为潘念与彼得所有的画框都是你负责制作的。所以你很自信,连手套也不戴,毕竟戴了手套就怕不够灵便是吗?”
张欢只剩苦笑。
他太过自信,既然组装管子留下指纹没有问题,他也没有专门为飞艇戴上手套。毕竟每架飞艇都是当天回收,重新检测与充气之后才运送回来,经过这么多道的工序之后,能查到他指纹的概率几乎不存在。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塞子幸存下来,留下了他无法解释的痕迹。
与此同时,另一个案件也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
当日那辆在正义东路上险些撞死钟梵声的重型卡车,卡车司机有足够的驾驶经验,却犯下极为初级的错误,实属可疑。司机拒不承认受人指使,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是交通肇事,这种状况最多是赔款和扣分,然而一旦承认有幕后指使,这就是故意伤害罪,要坐牢的。
王小山查得,这名司机事实上与丹麦事务所的上海办事处经常有业务往来,定期为他们运送设备。在“车祸”发生前,虽然没有打款记录——应该是现金支付的酬金——但是张欢与司机通话记录频繁。王小山与司机在看守所长谈了几次,晓以利害,举出车行轨迹的种种疑点,司机终于承认,正是张欢请他帮的这个“忙”,他如果拒绝,怕是以后业务不保,所以仗着自己驾驶技术精湛,想是试试也无妨。
司机也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撞死钟梵声,只是轻轻擦过,到时候向张欢交代,说是不凑巧没办成也就过关了。没想到交警移交到公安,查得这么细致。
王小山捧着保温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教育张欢:“不就是为了卖掉专利赚点钱吗?凯文刘能帮SME拿到几十个亿的项目,他许给你私下多少好处?但是到你手里能有多少好处呢,一个专利的零头最多了吧?你至于为了这么点钱杀人,而且杀的还是你这么多年最好的朋友。杀完了潘念,你居然还想杀检察官,值得吗?”
张欢此刻已经丢盔卸甲,他居然捧着脑袋哭了起来,摘下眼镜,掏出手绢,哭得跟一个孩子似的。
在哭声中,他呜咽着嚷嚷道:“他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了吗?他们都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马仔,一个跟班。他们都这样,陆离是这样,潘念也是这样。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们身上,我永远都在聚光灯之外?”
我问:“这都是因为你嫉妒他?你们都是一家人啊,你和潘念、安娜和彼得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你知道这些年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三口,我是什么?我不得不跟着他们生活,因为我在丹麦那个鬼地方无依无靠,可是我算是什么?接受他们感情的施舍,他们假装把我当成家里的一分子,但是我到底算是什么?他们的管家、彼得的叔叔?我其实就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我什么都不是你们知道吗?” 张欢的哭泣变成了愤怒的宣泄,随即又变作掏心掏肺的痛哭。
钟梵声有点迷惘地看着这一切。我知道,他不懂为什么人的情绪可以驱使人做出这么残忍的行为。
事后他悄悄问我:“一个人不是光为了利益去犯罪,这算是还不太冷血,还是特别冷血呢?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我试探地问:“师父,你更喜欢哪种人?纯粹为了利益,或者为了自己内心的感受与想要受到重视的愿望。”
钟梵声想了半天,答道:“纯粹受利益驱使的人,我会更讨厌一些。”
我当然知道师父会这么回答。他这个人属于少数派,不看重利益,甚至不受情感的驱使,他是那种在沟渠中仰望星空的人,他看重的那种高悬在星空的东西,如今社会上的大多数人并不理解。
至此,这个案件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接下来的庭审与判决已然毫无悬念。
钟梵声毫不客气地请凯文刘到检察院的“小黑屋”里谈话。证人询问室其实是很敞亮的房间,既然凯文刘自己把它称为“小黑屋”,应该明白这个邀请对他个人的警示作用。这个通知凯文刘来做询问的电话是我打的。我拨通电话,言辞铿锵地约定了时间,心里觉得痛快得很。
凯文刘到“小黑屋”来报到时,果然就没有在他豪宅里那样从容倜傥了。他还特意穿了一身正装来,弄得跟参加国际商务论坛似的。
钟梵声严肃正告这位学弟,作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凯文刘连忙解释,那个周日的下午,他并不是在苏州河边跑步与张欢“偶遇”,“顺便”与张欢同行去“忘记艺术区”提供证词的。事实上,是张欢提前了好几天就恳求他做“不在场证人”,在周日跑步运动中腾出一小段时间陪他重回27号厂房,对检察官们说一些当时的情形。
那一天他跟随张欢走进27号厂房,登上五楼,来到会议室,直到为张欢作不在场证明之前,他都一直以为这就是案发当日自己与张欢开会的地点。荧光色的装饰这么奇怪而瞩目,他觉得自己都快患上雪盲了。谁能想到这是另一个会议室呢?
他的眼睛被晃得酸痛不已,想眺望窗外放松一下。不得不承认,27号厂房的朝向与17号太相似了,窗外的景观几乎没有差别,除了远处那一座美轮美奂的教堂吸引了凯文刘的目光。在一片渲染老厂区破败风格的所谓现代派艺术园区里,古典之美显得如此庄重而辉煌,令周围的一切顿时看上去黯淡无光,甚至有点滑稽。
“说起来,怪就怪这座教堂实在太美了,如果它不是这么美,兴许张欢的计划就是毫无破绽的。” 凯文刘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