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钟梵声康复上班之后,陶致远大律师专程来找他面谈。双方都懂得规矩,约在检察院的接待室见面。交流案情的部分乏善可陈,我猜想,陶律师大约是想把他的杀手锏隐藏得毫无痕迹,以便在法庭上出奇制胜。
简短的沟通完毕,陶致远提议要与钟梵声单独谈一些私事,关于钟梵声在SME的新工作,他有些内部消息要透露。
钟梵声按住正要起身的我,对陶致远说:“当着凌云讲吧,她也应该在场。”
我向陶致远做了个鬼脸,心中暗暗高兴。
陶致远耸耸肩,示意我停止做记录,向着钟梵声苦笑:“我又多少年没接刑事案子了,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接这份苦活累活?看的是你学弟——SME集团凯文刘的面子。我不是SME的法律顾问,甚至与他们集团没有任何合作,我为什么独独看凯文刘的面子?因为他是一只即将一飞冲天的股票。”
随即陶致远将声音压得更低,他语义隐晦地告诉钟梵声,凯文刘此刻是集团市场部总监,看起来已然位高权重,然而仅凭这个地位,他陶致远根本不会受他差遣。他看好的是凯文刘即将要坐上的位置,比如说……集团副总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权柄足以调配整个集团的人权财权,足以洗牌SME的高管,包括洗牌SME的供应商。
钟梵声听得微笑起来,顺便瞥了我一眼,想来是察看我是否听懂了这番话背后的潜规则。见我表情茫然,他冲着陶致远颔首道:“我明白,历来大集团的新任总裁副总裁上任,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力王国,总要先清理一批旧任的亲信,聘任或重用一批自己的党羽,比如说,你、我、谈墨。”
凯文刘上任之后,就会解聘SME集团原先的法律顾问,将这份美差交托给陶致远。陶致远的律所将成为SME今后的法律顾问单位。
凯文刘的御用法务部总监将会是他的学长,钟梵声。
谈墨的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将成为SME集团最大的广告服务商。
凯文刘真是懂得运筹帷幄,还没有上任,就早早开始着手在各个重要位置上布局自己的嫡系部队。
陶致远摆弄着他修剪光滑的指甲:“所以说,我们很快就要共事了,一个是集团的法律顾问,一个是集团的法务部总监,我们要长长久久地一起处理各种琐事和脏事,成为最亲密的伙伴,在这之前,我们何苦还要在法庭上兵戎相见,闹得不愉快?”
“那么你的意思是?”钟梵声饶有兴趣地注视他。
陶致远往椅子后背一靠:“当然是希望你能放弃这个案子,早日到SME任职,静候我与SME签约的消息,届时我们再好好亲热亲热。”
钟梵声笑道:“我还是更喜欢二十年前你的留言,你说希望我们二人‘长长久久在法庭上有对阵的乐趣’,可不是 ‘长长久久一起处理琐事和脏事 ’。”
陶致远锁眉回忆了一番,随后哈哈一笑:“时光弄人啊,我老了,图安逸和实惠了,和谐岂不是比对战更好吗?”
“目前你是律师,我还是检察官,对战是我们的天职,我们要是和谐,公平正义何来?”钟梵声这就是明确拒绝了陶致远的提议。
陶致远也不恼:“恕我直言,目前检方胜算不大。”
“那我更不能把烫手山芋扔给同事。”
“要是赢了你吧,我怕你将来记我的仇。要是输给你吧,我又不甘心。”这话说得好像输赢都在他的掌控间。
“要是你赢了我,我会更尊重你这个对手。”钟梵声认真向陶致远保证,这话说得好像我们真的有可能会输一样。
“好吧。”陶致远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向钟梵声伸出手,“能成为堂堂死神‘最后一案’的对手,我很荣幸。”
钟梵声与陶致远握手:“最后一案,无论输赢,大家尽力便无愧于心。”
“我们不可能输!”我冲着陶致远嚷嚷。
这些天,钟梵声对证据链进行了严谨的梳理,尽管依然缺乏直接证据,但是又增加了一些新的证据与新的鉴定报告——这些我们千辛万苦准备的材料对于案情的认定有决定性的作用。
我觉得,在查阅完这些证据清单以后,陶致远才应该是知难而退的那一个。可是他居然有闲情到我们面前摆谱。
陶致远还不是最奇怪的那个。那名蔡惠仪的代理律师,愤青“人权律师”韩志宇,压根都不来院里查阅证据,不知道他是对委托人的生死特别不上心,还是另有制胜绝招。
开庭将近,钟梵声与我一同做庭前文件的准备工作。我们关上门处理堆积如山的证据细节,在电脑上写预案。我提出想要和师父一起听《广陵散》,摘下他的耳机,将他的手机连接到我带来的无线小音箱上,调大音量。
我没能听出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我居然在这种听上去过分单调的声音中睡着了,趴在办公桌上,背脊盖着钟梵声的外套。
开庭那天已然是初夏时节,法院停车场附近的栀子花开了,幽香浮动,偶尔的细雨带来一阵凉爽。
钟梵声将装卷宗的行李箱从后备厢里取出来。我整理好自己的制服,将钟梵声胸前的检徽调正。“死神”钟梵声的最后一案,恰又是“无直接证据谋杀案”,我躬逢盛事,惟愿本案能胜得漂亮,由此打开钟梵声二十年的心结,证明凡人也有能力掌握公平正义的权柄。
即便本案之后,钟梵声真的决定离职,也算是“有始有终”的一种圆满吧。
法庭的旁听席上只坐着彼得,连张欢都没有来,可见潘念并没有什么人缘。德赛洛集团倒是来了不少人,我看见钟梵声与席间一人点头致意,西装革履,巨人身材,和善的一张脸,钟梵声告诉我,那是章子翔,德赛洛集团的总裁。
钟梵声不徐不疾地阐述了他的逻辑,目前从本案的两名嫌疑人——蔡惠仪和谈墨——的供述来看,她们一个认罪,一个不认罪。然而她们的供词彼此并不相符,与警方掌握的证据也并不能完全印证。以此说明,两名嫌疑人的供词都有不实之处。
以往在一些凶杀案件的审理中,也会发生这样的状况,案件有多名嫌疑人,他们故意编造不同的供述,令得一个案件虽然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是他们中的某一人直接实施杀人,但是无法认定究竟是谁,导致定罪的难点——无法判定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判决应该孰轻孰重,从而久久无法让嫌疑人获得应有的惩罚。
钟梵声向法庭表达了他的观点,类似的案件,如果证据链表明多名嫌疑人之间有协作犯罪的行为,同时确证死者确实是他们中的一人所杀,那么无须区分主犯和从犯,建议以“共犯”来定罪。例如本案,蔡惠仪与谈墨就是共犯,罪责均等。
我注意到钟梵声在观察被告席。蔡惠仪与谈墨都神情漠然,如同所有刚被带上法庭的被告一样,将毫无表情的面容作为面具,躲避众人的审视。
倒是两位律师看上去神清气爽。蔡惠仪的辩护人韩志宇律师理了个新发型,与他一身拙劣的西装上衣加牛仔裤的打扮相映成趣。谈墨的大律师陶志宇大约是做过皮肤护理了,白生生的一张水润面孔,复古格纹西服,老远都能闻到香水的气味。
接着我翻开如山的卷宗,列举证据。
案发当天有“忘记艺术区”大门的监控证实,案发当天午后,蔡惠仪来到案发地点,为潘念送氧气袋。蔡惠仪回到宁安区中医保健院之后,将空的氧气袋还进库房,其中有一个氧气袋中被化验出有一氧化碳气体。
此后我们就这种气体特地再次送检,做了一个司法鉴定,鉴定证明,氧气袋中的剩余一氧化碳气体与潘念体内的成分完全一致。也就是说,这个氧气袋确实是凶器,蔡惠仪与凶器之间的联系毋庸置疑。
但是就蔡惠仪供述的,用氧气袋杀人是她一个人所为,这番供述并不能排除谈墨杀人的可能性。
根据行车记录仪上珍贵的视频资料,谈墨处理氧气袋的整个过程都被清晰记录了下来。谈墨供述中也承认,她处理的是氧气袋中用于杀人用途的一氧化碳,对于氧气袋的来源,她坚称是自己装在飞艇尾翼的伪装中带来的,并没有蔡惠仪的协助。
然而在北区的分类垃圾箱内壁,警方查获了彩色粉末,经鉴定正是飞艇尾翼的外壳残屑。而且在我们的进一步检验中,查得垃圾箱外壳有几枚指纹,经还原正是蔡惠仪的指纹,由此证明蔡惠仪与谈墨之间协同作案的关系。
综上所述,公诉方建议将二人定罪为故意杀人罪的共犯。
举证过程实际相当漫长,在此我略过大段冗长的表述。我们刚结束举证,韩志宇律师抢着发言:“我的当事人不应该是共犯,她是从犯,谈墨才是主犯。……”
他的观点非常明确,他是要为蔡惠仪做罪轻辩护——想要让蔡惠仪被轻判,这是建立在把主要罪责推卸到谈墨身上,以谈墨被重判为代价的。
此言既出,蔡惠仪立刻在被告席上反对道:“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但是立刻被法警制止。
为了应对这次开庭,我对韩志宇也做过一些背景调查。他虽说是这些年刚出道的年轻律师,由于思想偏激,爱好剑走偏锋,居然也出其不意赢过几个大案。
他恰好是我一名大学学妹的前男友,于是我找学妹侧面聊了一次,得知这位韩志宇果然不容小觑,他不注重对既有证据与卷宗的研究,也经常违背委托人的意愿进行辩护,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赢”,赢得出其不意。
据说韩志宇有一些社会上的“朋友”,也可以称作是“线人”,收钱办事,有能力通过旁门左道跟踪寻人,打探消息,发掘证据。
韩志宇此刻目光灼灼,语气自信:“是谈墨指使我的当事人协助运送凶器,我的当事人受谈墨多年资助,感恩于她,谈墨正是利用这一点胁迫我的当事人。我的当事人虽然参与了犯罪,但是她只是运送凶器,并没有动手杀人,所以她只是从犯,而且为了报恩,并没有强烈的主观恶意。”
一番慷慨言论之后,他最后抛出一句:“我有新证据可以证明这些事实。”
我本能地提出异议:“刑诉法规定,辩护人应该在开庭五天前提交证据。”
事实上,无论是钟梵声与我,还是法庭,都乐于见到切实的新证据,真相始终是我们最关心的部分,况且由于刑事案件中公诉方与辩护人的处境悬殊,我们法律保护辩护人举证的权利,当庭提交未尝不可。
韩志宇打开电脑开始播放一段录音。
“……我也不想再去纠结于往事,可是我不甘心啊,看到二十年过去了,他还安然无恙地活着,谈歌的骨灰早已与尘土没有分别……看到这幅肖像,他竟然还能用杀死谈歌之前同样的心境作画,画出与当年一般无二的风格……”这是谈墨的声音。
被告席上的蔡惠仪再次惊叫起来:“这是谁录的音?”
谈墨倒是足够平静,只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轻笑。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我也一直知道他在哪里,他走得很远,这很好,让我觉得至少有借口不去复仇。我不杀他,我对不起谈歌,我曾经亲眼看着这么鲜亮活泼的一个女孩子烧成一堆骸骨,最后被铲到一个布袋里,变成一盒骨灰。我若杀他,那我与他这样一只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依然是谈墨在说话,穿插着蔡惠仪无力的安慰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