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个圈套,是陆离和陶致远放下的饵。
王阔关于16米左右长胶管的推论是错的。陆离最心知肚明。他自然不能坦白真实的谋杀方法,以此证明王阔的错误。
陆离可以建议陶致远在法庭做实验,证明这么长的胶管,没有支架固定,要顺利导出气体很困难。不过说服力不够。凑巧在数月前,陆离真的买过一根17米胶管。他告知陶致远,陶致远立刻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不能有效发起进攻,不如诱导对方主动犯错。
正如师父叶落所说,这个案件公诉方也有几成赢面,所以对方“应是一样难熬”。在摇摆不定的天平某端,如何加上一个关键的砝码,也是陆离和陶致远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现在明白,为时已晚。
若是拿着陶致远的照片去让岳店长指认,钟梵声猜,十有八九就是。有何意义?说服市民向公安机关提供信息,且是真实无误的信息,陶致远何错之有?
师父叶落找钟梵声谈心,与其束手无策,等法院宣判嫌疑人无罪,令钟梵声落下“诉判不一致”的糟糕记录,不如他帮徒弟尽力周旋,找个借口申请撤诉。叶落的慈爱周到,令钟梵声内心热流上涌。
检察官不似律师,可以随心所欲地高举高打。律师将故意杀人当做过失伤害来辩护,甚至做无罪辩护。委托人只会感激。若法庭判决大相径庭,律师只需说一声“真遗憾”。
检察官则必须客观研判案情,慎重书写公诉意见书与定罪意见。若判决与起诉的罪名有差异,便是劣迹一桩。自有案件管理处质量评审科定期考核,记录在案,评分、收入、奖惩与前途种种,都受影响。若是严重不一致,立即会有领导点名批评,处分。
今时今日,评审已更为严苛。检察官提起公诉的案件,若是法院作出“无罪判决”,对这名检察官而言,兹事体大,也许会立即面临下岗。当初虽未如此决绝,职业生涯肯定受影响。
钟梵声不愿撤回起诉。他宁愿站着死,不要跪着生。这个比喻把叶落逗乐了。
他责备钟梵声:“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回,法律的意义不是胜败,而是公正。”
钟梵声道:“师父,我要死守的,确实是公正。”
钟梵声将案情翻来覆去钻研,他始终认定,从逻辑而言,从现有证据链而言,陆离定是凶手无疑。他做不到无视证据,无视推断,违心地认同陆离的“无罪”。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叶落便支持钟梵声的决定。
关心此案的,并非只有钟梵声、叶落与王阔。审判长语重心长地与钟梵声谈“疑罪从无”。公安那边,王阔的领导明确表态,此案的确证据不充分。检察院领导在食堂遇见钟梵声,有意无意地提点他,要“客观、理性”,不要陷入“偏执”。
钟梵声一向以为“理性”是自身商标。禁不住全世界都认为定不了陆离的死罪,全世界都是同一副面孔审视钟梵声,仿佛看着一名誓饮人血的刽子手。钟梵声开始怀疑自己心理变态。这才有了故事开头,我在笔记本上读到的那段对话,钟梵声问疑于叶落。
“师父,我的心已经硬得超过金刚石,这样下去会不会心理变态?”
“进来五年的孩子这么夸口,我听得多了。”
“人家与我素不相识,我却每天殚心竭虑,就是为了送他们去死。”
“我还以为你是一台永不生锈的机器人呢。”
“我也是人,不只是法律机器上的一个不锈钢齿轮。”
“你要是于心不忍,又何必与天下作对?”
“不是我非要他死,是法律。我心目中的法律不该有这么大的漏洞!”
“这一案件足以让你功成名就。”
“也足以让我一世不得翻身。”
然而继续进行的调查并无所获。自从补充开庭中了圈套,王阔大怒,立誓重新彻查此案。斗志归斗志,梳理所有线索,发觉已然查无可查。现场一干物品都在那里,就是不知道陆离是如何行凶的。
钟梵声又骑车去过兰生大酒店。上海德赛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颇为凄清。比之上一回,员工寥寥,多数托腮等下班。果然如章子翔所言,黎艳一走,公司业务锐减,也该从奢华之地搬走,打回原形了。
谈墨自得其乐,正在办公桌上支起画架,尽心涂抹。钟梵声难得看见她如孩子般心事全无的一刻。钟梵声不懂画,只看见色彩纯净明亮,居然心生喜爱。办公室墙上悬挂的大小画作,他凭颜色的特征的识别,指出七八幅,都是谈墨所作,一幅没错。
这些画都有天空。广袤碧蓝中,都有同类飞行物,狭长有尾,比飞机浑圆。谈墨说,是飞艇啊。将近一个世纪前,有人研制出飞艇,优美庞大,试飞成功后,成为当时主流的空中交通工具。无论是民航交通,还是战舰,皆为飞艇。相形之下,飞机粗陋笨重,乘坐体验狭小而颠簸,根本无法比飞艇匹敌。
若不是一场空难。“兴登堡空难”,钟梵声知道这个故事。不过他乐于听谈墨讲述。空难发生后,飞机才成为主流的飞行器。飞艇则成为传奇中的恐龙。
换而言之,若不是“兴登堡”,恐怕今天大家去机场搭乘的都是飞艇。穿梭于碧空中的不是两翼钢铁管状物,而是雄伟几十倍的气泡状漂浮体,轻盈奇妙。参考当初短暂的运营史,飞艇的失事率未必比如今的飞机高。可是,世界就是走进了另一个岔道的画面。
关于陆离与黎艳的关系,谈墨从黎艳的抱怨中得知,陆离对黎艳曾经的兴趣也不过几周,不比在德赛洛酒吧遇见的其他女学生长久。黎艳成为“正牌女友”,很大程度是她对陆离音乐事业的帮助。
正如黎艳所言,酒吧驻唱,定位业余,影响力狭窄,只能当做自娱自乐。复旦大学的大家沙龙则不同,有文艺欣赏的意味在,海报提早贴出,还能召唤同济、上外等整个北区的大学听众。相辉堂近似剧场公演,是又一阶梯。陆离的所有进阶都由黎艳设计并落实,在这方面,陆离百分百遵循黎艳的指令。直至真正的公演,绿岛剧场。
很大程度上,黎艳承包绿岛剧场的商业决策是为了陆离。这是黎艳曾对谈墨说起的,在某次陆离又拥着新欢撞见黎艳后,黎艳发怒数日。此类戏码周而复始,渐成习惯。怒气消弭后,那一回,黎艳向谈墨诉苦:
“是我造就了今天的陆离,他若承情,至少该收敛一二。我知道他都是游戏。即便我无视,他也应维护我的颜面,不该让我尴尬。”
人只道黎艳把谈墨当侍女。谈墨乖巧软弱,故而被黎艳挑去当“出气筒”,摔杯子出气时必找她在身侧。谁会想到,局面恰相反,这是谈墨见到黎艳的软弱,有心主动劝慰她。也正是黎艳察觉到谈墨内心之强大,所以独独依赖她排遣内心不安。钟梵声心中暗自感受人心之奇妙。
然而在黎艳被害前数月,初夏季节,黎艳告诉谈墨,陆离再次出轨。这回与以往都不同,他仿佛是认真的。
他有意带着“她”避开黎艳存在的场合,这不是在乎黎艳的颜面,他居然是怕黎艳伤害她。说到这点,黎艳尖利的指甲险些撕破手帕。以往也有传闻,但凡与陆离一同出现于黎艳面前的女孩,总会遇到些许倒霉事,诸如奖学金申报名额被撤换,实习被派到偏远郊县。有名女孩清晨去运动场途中被强奸,听说是两个小混混,到现在也没抓到。
陆离花心,对黎艳却很诚实。以往黎艳问起,他都声明“贪玩而已”。这回他明确说是“真正的迷恋”。他开始行踪成谜,打电话总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呼机回复愈加惫懒。逐渐,他与黎艳的“官方约会时间”也开始减少。终于提出分手。
黎艳当然不允,她提出结婚,一剂猛药驱走所有妖魔鬼怪。
接下来的信息让钟梵声心中一凛。谈墨告诉钟梵声,黎艳查过陆离的“她”,复旦本科生,中文系,二年级。上海本地人。
难不成禅寂真的在与陆离恋爱?钟梵声头大如斗。难不成掀起这番风浪的源头,居然是禅寂,真的是禅寂?
谈墨转身捧出一个玻璃罐,瓶盖用纱布和皮筋加固,满满一罐柠檬浸蜂蜜,金黄加琥珀色,煞是好看。谈墨递给钟梵声,说是自己做的,特地密封瓶盖,方便钟梵声骑车带回去,不会倾倒漏出。
钟梵声顿时无措,感觉脸颊发热,不知该接过还是不接,连声道:“这从何说起?”
谈墨说:“上回你提过,为躲避你家小妹,经常流落在苏州河畔吃生煎。总吃那些,缺乏维生素,照理说该匹配蔬菜与水果,料想你没工夫,就用这个凑合吧。”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这是她的职责范围。
又问:“她近来待你可有和气些?”想来已经听闻此前庭上的闹剧。
钟梵声自忖,他不惜置禅寂于面临刑事起诉的危局,兼牺牲谈墨的隐私,令她当庭被谈歌掌掴。种种狠下心的冷酷,只为胜诉。若这案子输了,真凶逍遥法外,自己将何以自处?可怕的是,如今果然是败局已定。
坐以待毙,钟梵声觉得这个词贴切至极。
坐在办公室,戴着耳机听《广陵散》。琴弦上戈矛杀伐,金革铮铮。钟梵声空有满心斗志,却无处发力。
天黑之前,考虑是否回家吃饭。想起谈墨办公桌上一排草娃娃。细网布袋装入木屑,用油彩点上鼻子眼睛,“头顶”铺满草籽。黑麦草,或高羊茅。浸水,几天工夫便会疯长出碧绿色“头发”。谈歌最爱的玩具。这是谈墨做了去哄她的。
钟梵声但愿禅寂也可以用草娃娃来哄。可是禅寂要的是陆离。
雪上加霜的,禅寂将要放寒假。从此不需要专程回家,也能每天对着他高呼“陆离无罪”。禅寂最近换了一副安慰他的口吻:“反正宣判在即。宣判后,陆离无罪释放,我才没有气力再跟你闹。”这“安慰”足够毒舌,果然是亲妹妹,擅长气人是一脉相传。
钟梵声听得不是滋味,还是柔声道:“无论判决结果如何,我们都该休战。”
禅寂摇晃着马尾:“我就说他肯定没杀人。你若信我,也不至于在法庭大失颜面。”自从陆离和陶致远扳回关键一局,禅寂总是面露得色。
“你答应听我的,我便休战。否则让你一个月活在我的声波地狱。”禅寂宣布。
钟梵声叹息,抚摸她的马尾问:“我明天帮你把箱子提回来?
禅寂大小姐每次放寒暑假,都是人先回来,将箱子留在宿舍,等钟梵声去提。女孩子嘛,总有数不清的扮美圣物,箱子两个三个不够,全都重得不可思议。
没想到禅寂自豪地宣告,不劳没良心的检察官大哥动手,早有“敌军阵营”的成员帮她把箱子提回来了。“是陆离特地关照‘猴子’来帮我的。”禅寂这句话说得分外甜蜜。
关在看守所,还惦记禅寂放寒假要搬行李,特意遣人去办。用今天的话来说,这种撩妹大招,绝非一般人可以模仿。
“猴子”?钟梵声记得,他是陆离乐队中的一员,顾名思义,身材精瘦细小,说话的腔调有点像女孩。整个乐队他年龄最小。钟梵声在调查时见过他,名字依稀是张欢。
“他的身板,能搬得动你的箱子,还是两大一小?”钟梵声摇头,暗自谴责禅寂“虐待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