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42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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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刘向我们坦陈,这一刻,他顿时明白了张欢可能与这桩谋杀案大有关联。但是他不好当场说破。其一,他还不确定事实到底是怎样的,张欢对这一罪行究竟参与了多少。其二,所谓和气生财,张欢也算是他们集团的生意合作方之一,说到底,合作方是不是杀人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能做到的只是在证词中有意识地提到了教堂,并且给出了教堂的错误信息。在他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又不断提示我们去教堂,去解开他不愿意直说的这个谜题。

凯文刘说得絮絮叨叨,详尽而又滴水不漏,显然是经过事先的精心准备,多半还是陶致远大律师帮忙拟定的发言稿。总的来说,就是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我全程狠狠瞪着他,把他终于瞪得有些发毛了。他用极度温文尔雅的态度征询我的意见:“怎么了,凌云小姐,噢不,凌云检察官,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凶手吗?”

我直率地告诉他:“我承认我怀疑错了,你不是凶手。我也承认你当时说得对,你要是设计出这么一个周密的计划,亲手去杀人,确实兴师动众了,不符合你的身份地位。你说过,你真的想要除掉潘念,你可以有更简单讨巧的方法。你做到了。我要给你鼓掌。”

这就是一个真人版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谈墨曾经想要复仇,在她和蔡惠仪计划如此实施谋杀的时候,同样想要除掉潘念的张欢在背后窥视,伺机而动。此刻,想要潘念消失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凯文刘。潘念一死,张欢就可以主持丹麦环境保护技术服务事务所上海办事处的工作,将凯文刘梦寐以求的专利卖给他,凯文刘成为SME集团当家人的毕生梦想才算是十拿九稳了。

但是凯文刘并不着急自己动手,他只需要对张欢私下许以重酬。对凯文刘这个几乎修炼成精的人际关系高手而言,他也早已看出张欢对潘念的恨意,稍稍挑拨,便足以火上浇油,随后静观张欢如何制定计划谋杀潘念。

凯文刘恐怕是在得知潘念之死的消息之后,就立刻意识到当天张欢带他去的那个会议室有问题。所谓窗外的教堂,仅仅是他趁着张欢请他作证的机会,到现场用心观察找出的破绽。所以作证的当天,他是故意作出的伪证——然而对于这一点,我没有证据。

凯文刘为什么要出卖张欢?他由着张欢逍遥法外,对他有什么坏处呢?这个我想不明白。也许他不喜欢张欢利用他来制造不在场证据,不想与这桩谋杀案有任何关联。也许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他依然是一个“正义人士”,作为所谓的社会精英与财富阶层,他不希望有一个杀人犯四处游荡。又或者,他觉得谈墨远比张欢重要。谈墨是他多年的合作伙伴,而张欢将专利卖给他之后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他决定保住谈墨。

“凌云检察官,话不能乱说的,这里有录音录像的是吧,你要对你的话负责的。” 凯文刘一本正经地举起两只手掌,“我的手是干净的。而且我还给你们通风报信了,我可是个好市民啊。”

钟梵声叹息道:“你很聪明,然而精明到这种程度真的好吗?你让陶致远去给谈墨辩护,只是为了把握破案的时间节奏吧?陶致远早就可以把兴登堡飞艇车间的可疑签名提交给法庭,他没有,他拖着,等一个时机。你也早就可以告诉我们,张欢与你开会的地点并不在27号厂房,你没有,你也在等这个时机。”

前些天,王小山已经前往SME集团调取了相关文件,作为本案的辅助证据。这件文件显示,在张欢请求凯文刘为他作证的那一天,安娜关于垃圾焚烧发电的专利转让协议书尚未签署完毕。

也就是说,在整个案件调查漫长的过程中,陶致远与凯文刘都在等待这一个时机,等待张欢代表事务所跟SME集团正式签完专利转让协议,并且由他负责说服彼得签了名。这所有步骤完成之后,才可以把张欢抛出去,卸磨杀驴。

“这不是一场游戏,那些人不是你的棋子。那是一些活生生的人,有生老病死,有大悲大喜,他们生命的路途每一步都举足轻重,你怎么可以随意拨弄他们的人生?” 钟梵声说这番话时,目光沉静地细细审视着凯文刘的反应。

凯文刘并没有任何反应:“学长,你不是一个理性至上主义者吗?”

“我所说的正是理性的态度,尊重你的同类,尊重你拥有的能力与权柄。” 钟梵声一字一顿地说。

我知道凯文刘并不能听懂这些话,很多人都不能听懂。有一种人性,那就是一旦拥有可以拨弄他人命运的能力与权柄,就必定沾沾自喜,狂妄到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人类,那些人热衷于指鹿为马,以戏弄和践踏他人为乐,以给人施加痛苦为乐,以随意左右他人生死为乐,他们最大的乐趣是不断证明自己手中权力足以为所欲为。 

而钟梵声是另一种人。他将职业赋予他的权柄看作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甚至视作一种原罪,他小心翼翼,自省自责,如履薄冰,为彰显这种权柄的荣耀,他宁愿自己身处地狱。我相信他想要离职,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为了薪金的困扰,而是因为他想要卸下这份背负了太多年的重担,尝试一下一身轻松的生活。

凯文刘重新做了笔录。钟梵声提问,我打字记录,最后打印出来给凯文刘浏览签字。无论如何,凯文刘都知道,凭目前他的“小差错”,我们根本动不了他。这也是他为什么会乖乖前来会面。要不然,他早就飞往非引渡国避难去了。

不久之后,《申城晚报》刊出了整版特稿,报道了这一桩时隔二十年后发生的一氧化碳急性中毒案。这也算是本世纪颇为无聊的犯罪史中的一桩奇案了。

《申城晚报》这篇特稿的宗旨并不仅限于猎奇,用墨的重点是检察官质询真相,没有继续起诉嫌疑人,反倒帮助嫌疑人洗脱罪名,将真凶送上被告席的。记者说,普通老百姓都以为检察官只负责将嫌疑人送上法庭,不知道检察官也会聆听嫌疑人的冤情,为他们伸张正义。这是科普,这也是真正有价值的新闻。

特稿的标题是:

杀人案被告席上更换嫌疑人

检察官力挽狂澜  称正义不会缺席

很凑巧的,这一整版稿件刊登在《申城晚报》历史上的最后一期。

本世纪纸媒衰落,报纸频频倒闭停刊,当年上海发行量最大的《申城晚报》也终于没有能幸免。翻开《申城晚报》头版告别读者的伤感公告,便是第三版的特稿,仿佛一个谶语,预示着二十年世事循环,太阳之下并无新事,而凡事有因有果,有始也必有终。

出于工作的特殊性,与二十年前一样,特稿中依然没有出现钟梵声的真名实姓,依然称他为“周检”。同时也提到了二十年前作案手法相似的“陆离案”,以及此后与本案相关联的“潘良缘案”,以及“禅寂案”。

听说特稿刊出之后,很多读者打电话到报社,要求记者对这个故事作更多的报道,有狂热的读者还讨要“周检”的联络方式。无奈报社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清洁阿姨接听了其中的一些电话,语焉不详地转达给雇佣她们打扫的大楼物业。

此时已是六月,到了钟梵声约定正式离职的日子。

SME人力资源部的总监已经亲临过检察院,来商议办理人事手续的事宜,声称要为“钟总”做好服务工作。凯文刘不计前嫌,嬉皮笑脸地一天一个电话打给钟梵声,催他早日上任。钟梵声如今在圈内再度声名鹊起,这个时候恰好到SME任职,真是为集团脸上贴金的大事件,就算终日无所事事,摆在那里也是一尊足够吓唬人的护法神——凯文刘是一个会用棋子的人。

钟梵声将“张欢案”的卷宗悉数移交给了我和林无恙检察官。

“接下来的质证与开庭你肯定能做得很好。” 钟梵声这么对我说。

又嘱咐林检:“多让凌云在庭上发言,她有能力的。”

回头又鼓励我:“十拿九稳的案子,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不是担心案子,我巴巴望着钟梵声,看一眼少一眼,不愿意相信哪一天早晨走进办公室,他的桌子就真的彻底空了,他不会再每天出现在我面前了。

不过钟梵声也有依然放不下的事情。

他发愁地对我说了好几回:“许遥远的案子还一直没有进展,必须对他和他身边的人有个交代。”

我拍着胸脯说:“师父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再去找丁婷,请她把许遥远那家公司以前所有的文件都找出来,大不了我从头到尾一页不漏地看一遍,总能找到点有用的线索。” 这是我刚学到的“笨办法”,读人心,“笨”却“良心”,而且有用。

钟梵声望着我笑了,欣慰地点头。

我立刻又后悔自己的表态,我让师父这么放心,他岂不是走得更无牵挂?要是我表现得特别没出息,什么都学不会,或者干脆摔断了腿,他会不会留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通宵,我与王小山在公安分局后院那两间车库改装的简易平房里一起阅读文件,都是丁婷新送来的文件。除了她送来的纸质版文件,我们还安装了一台打印机,把她送来的电子版文件陆续打印出来。打印机都冒烟了,打印件堆了半房间,看得我们眼前发黑。

王小山有一回忍不住问我:“你为什么不白天来看文件,晚上回去睡觉?或者你喜欢晚上看文件,也可以干脆白天回家睡觉呀。”

王小山问得怯生生的,看上去也有点怕我。看来我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脾气是不是真的太坏了,好人坏人都好像挺怕我。

我坦率地回答:“我想多陪陪师父,所以白天在检察院办公室上班,晚上才能来。师父在办公室的日子恐怕不会剩下太多了。”

王小山眨巴了几下眼睛,心里千转百回的样子,然后郑重地点点头:“好吧,我理解。”

他被我弄得睡眠不足,本来眼圈就黑,几个通宵下来就更黑了,挂在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上,乍一看就跟大熊猫似的。

我有点感动。我也对他使劲点了点头,脱口而出:“有时候真想靠在你肩膀上哭一场。”

他说:“那你靠过来呀。”

我说:“你身板这么弱,我怕我太胖,扑倒了你就不好了。”

王小山挺生气:“我身板弱吗?你别忘了那天在建筑工地,是我单枪匹马把你师父从水底里救上来的!”

我提醒他:“然而弄断了你的手臂。”

他大叫:“不是断了,是脱臼而已。”

我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推我,拧开他热腾腾的十全大补保温杯,递到我鼻子底下给我喝。我没接住。

后面的记忆就完全模糊了,醒来在医务室,医生说我疲劳过度,长期不睡觉会对健康造成损害,好在年轻,送回家多补补觉就没事了。

回到检察院办公室,林无恙检察官笑盈盈地朝着我招手,叫我去她办公室说话。等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她又不说话,用漂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我。

谁让我是直脾气呢,我就直接跟她吐槽:“师父为什么非得走呢?他心结已解,又有没解开的真相让他惦记着。”

林无恙伸出玉手拍拍我的脸颊,递给我两片鱿鱼干,看着我嚼起来,她才用像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对我说:“你都是个大人了,你应该明白,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不会顺着我们的心意。比如说你师父要走,这叫做木已成舟,他是个负责任的人,君子一言,早就说好的事情总不能说反悔就后悔吧。”

我恶狠狠地嚼着鱿鱼,这鱿鱼干做得死硬死硬的,用手帮着扯的时候,都快把我的牙给拔下来了。

林无恙又柔声劝我:“别跟自己闹别扭了,好好陪着你师父把收尾的事情办了,以后就跟着我吧。我知道你对师父的感情我代替不了,但是教你业务,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嘛。”

哼,美得她。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孙未全新连载《无常殿》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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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西门菠萝油
太好了还有最后一章就结束了 作者你有勇气看看评论吗
空人心
差不多就结束吧,也把写连载的机会多给其他作者吧……
兮萝
one有投诉的地方吗?我想告诉编辑让他来看看这篇文章,大早上看这个真是浪费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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