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我们之前在许遥远的外套口袋中发现了车钥匙,还有钱包和身份证。
丁婷详细描述了停车场的方位、车的外形以及车牌号,王小山便带着一位同事出发去找这辆车。他的另外几名同事继续讯问催收公司的嫌疑人。我与钟梵声在外面的监视器上同步观看审讯情况。
王小山离开后不久,钟梵声让我再打一回电话给丁婷,问她许遥远的电脑密码。
录像由行车记录仪的储存卡复制到U盘,总要使用电脑。钟梵声想到,许遥远也很可能在电脑上存了备份。
事到如今,重中之重是尽一切可能找到这份证据,不放弃任何可能。钟梵声打算尽快骑车到美科公司在烂尾楼那边的办公地点看一眼,以免真凶又走在我们前面,毁灭证据。他嘱咐我留在分局听审讯,分头行动,一旦有新发现,务必及时通知他与王小山。至于他,要是运气好,发现了电脑里的录像,他会打电话让我赶过去,因为取证需要两个人。
我将抄下密码的小纸条放进他大衣口袋里,他匆匆离去,转眼我就从窗口望见他骑车的身影划过分局门前的小路。
小贷公司的经理赶到分局来做了笔录,他是个顶发稀疏的胖子,三月的寒意里,他满头大汗,诚惶诚恐。正在讯问催收公司员工的刑警们轮流出来吃了盒饭,并抽出人手来核实了他带来的账户流水。许遥远在近期果然已经还过两笔款。
我忽然想到一个蹊跷的问题。许遥远如此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行踪,按照那位胖经理的交代,许遥远主动与小贷公司商定了还款计划之后,依然只是与他打电话联络,网络签约,银行卡打款,没有向小贷公司的任何人透露过新地址。那么催收公司又是怎么找到许遥远的呢?
催收公司接受过两次委托,第一次是小贷公司,第二次是被我认定为真凶的神秘人。第一次催收公司失去许遥远的行踪后,就一直没有能再找到过他,以至于催收公司与小贷公司的合作无疾而终,那么黄巨远在昨晚收到第二次委托之后,又是怎么奇迹般地找到了许遥远,一夜之间就定位这么精确,居然能在大路上拦截到他,一路追到他与警方约定的地点?
难道是公安分局里出了内奸,给真凶通风报信?
趁着王小山的所有同事都忙得不可开交,我见缝插针问了黄巨远几个问题。他是怎么在十二个小时内就找到了许遥远的正确方位?
我是讯问他的人之中唯一没穿制服的,黄巨远打量着我,话便有点多。
他答道,姐,你低估我啦,别看我们这些金链子、纹身、青皮头和仿版运动服什么的,看上去特别low是吧?这都是行业标准的形象,就跟你们小王警察上班要穿着制服是一回事,其实我们是一个专业度很高的企业,比如说定位,根本不用等到今天早上,就在昨天夜里,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定位到了许遥远的具体位置。只不过考虑到我们的员工也需要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这才安排在早晨去堵他。
我觉得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有点烦,便直接告诉他:“在我面前炫耀你是一名成功人士,你挑错了场合,也挑错了人。”
黄巨远便开始乖乖交代他是怎么定位的。其实关键在于,第二次委托他们的客户提供了一个许遥远的最新手机号码,也就是昨晚许遥远打给我的那个号码。
先前许遥远的手机号码一直追踪不到,丁婷告诉过我,许遥远这位“技术男”在手机里轻松装了一个反追踪装置。而装着新号码的手机,许遥远显然没有设置反追踪。应该是他的债务将要还清,觉得没有必要再这么麻烦了。
“你们都可以随时追踪手机啦?我们定位一个手机还要审批盖章一大堆程序呢。”我哭笑不得。
黄巨远得意地点头:“有手机号码就行。”
他们认识一个工作室,老板是个黑客,提供给他手机号码之后,美其名曰做“技术修复”,很快就把这个号码拥有者的一整套生活信息都给“修复”出来了。姓名、身份证号码、支付宝账号、微信账号、京东账号、美团账号等等,足以了解他生活习惯和消费状况。这些信息售价才几百元一套,黑科技价廉物美,这类工作室是催收公司必不可少的合作伙伴。
至于手机持有者的位置,这是最简单的信息,只要他叫过外卖,或者坐过网约车,他住在哪里,在哪里上班,就都一清二楚。
我心中一凛:“那么你们也知道他新办公室的位置?”
“太知道了,这是我们昨晚定位找到的第一个地址。”黄巨远说得手舞足蹈,“原本要冲过去的,可是违反了我要给员工朝九晚五正常生活的承诺,一早醒来,发现手机定位在移动了,我们这才提早开工,一路追过去,就怕他跑路,他要是坐上火车或者飞机什么的,这单生意就黄了。不过就算他跑了,我们也有应急方案。”
“怎么应急?”我问。
“我们公司规模很大,这里七个只是第九业务组的第一小组。我们业务组还有一个小组,今天上午去催收另一个案子,没空,吃过午饭就会直接去许遥远的办公室,把他的电脑和电子设备先搬回来。”
我差点惊呼失态。
美科公司所在的那个建筑工地,此时催收公司的另一队七八个人已经冲过去搬电脑,而钟梵声正在那里检查电脑,孤身一个人,没有后援,那又是一个如此荒僻的地方,没有过往行人。
钟梵声与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两厢撞见了,我们今天出外勤又没有穿制服,加上钟梵声认真的性格,会与他们出现什么更加危险的冲突,真的很难说。
而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遇到了。
推开笔录做了一半的电脑,我冲出询问室,这才想到王小山走了,没人可以调度人员和车辆给我。我咬咬牙,披上外套,只身冲出分局大楼,在路口找到了一辆共享单车,全速朝那个建筑工地骑过去。
我一路飞骑,打钟梵声的电话,不知为何被他按掉了,回复过来一条自动短信:“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稍后我会回电给您。” 我不由更加心惊,打了一路王小山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大约正在偌大的停车场里四处找那一辆车吧。无奈在微信上给他留了语音。
空气冰凉,凌冽的阳光照得我视线模糊,揉一把,是汗流到眼睛里。我两脚又加了一把劲,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路上飞驰的电瓶车都慑服于我的气势,纷纷给我让路。
建筑工地远望过去一片寂静。我脚深脚浅地往那个残破的售楼处走去。
踏进黑暗的大厅,就在宫殿式拱顶一侧的墙垣背光处,赫然站着一名大汉,同样光头纹身和大金链子的“标准”打扮。他正在扯电脑线,把一个显示器装进蛇皮袋里,这会儿斜眼打量着我,杀气毕露。
我是政法大学毕业,不像王小山学过擒拿格斗。我呆立了几秒钟,狠狠一跺脚,大喊道:“大哥,这公司的老板去哪儿了?他还欠我钱呢,欠了钱就躲着不见我,你说缺德不缺德?”
大汉看着我,眼神狐疑。
我手边恰好是放公司名牌的花架,我顺手抓起名牌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大汉“切”了一声,摆摆手:“我们也是来要债的,人不在,你滚吧。”就低头继续装他的蛇皮袋,不再理会我。
我听到楼上和室外有脚步声,远远近近,还不止一个人,不时有人踢翻东西,还有石头滚落的声音。我屏息静听,不知形势如何,钟梵声究竟是否已经离开。
忽然有人高喊一声:“在那里,抓住他!”透过窗框,我看见钟梵声的身影从对面建筑物的半截残墙上跳下来,周围立刻有几个催收公司的人追了上去。我心中低呼,糟了!
怀中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正是王小山的来电,我立刻接起来:“河边的建筑工地,快来救人!快快快!”
说到这里,才想到那名大汉还在左近,他已醒悟我的立场,手掌劈面而来,要抢我的手机,我吓得往下一蹲,顺手抄起刚才丢在地上的金属公司名牌,朝他的光头上抡过去。
巧了,居然打到了他。我的手腕一阵痛与麻,他已经应声倒地。我连忙跳起来往外跑,手机掉了也未及捡回来。
钟梵声的身后至少有五个大汉在追赶,离我已有几百米远,我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棒也追了上去,心中其实全然不知道追上了以后该怎么办,我能够打倒几个人?
幸而建筑工地的地形复杂,时而越过深坑,时而又要爬上石堆,或者跨过哪个横亘的雕像,有时候还不得不穿过造了一半的建筑物,所以谁也发挥不出速度。我能望见,钟梵声的怀中抱着一个电脑包,爬上爬下的时候,如果双手能助力攀爬会比较迅速,他却死死抱着那个包不扔掉,这也影响了他的速度。
我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赶上一段又落下一段,我在他们身后喊着:“警察就要来了,你们快给我停下来!我已经报警了!”
那些人追红了眼,谁都不理会我。我大叫:“你们来追我啊!来啊!”依然没人理会我。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我紧追几步,抡起木棒对着跑在最后面的男子砸去,他一心往前追,完全没注意到背后的变故,被我一击而中,痛呼一声。
我们正奔跑在横道的石柱上,他挨了那一下,失去平衡,踏空滑了下去,摔在石堆中,大声叫骂,却因为那一脚踩在石块之中扭伤了脚踝,一时站不起来。
跑在前面的几名大汉终于停下脚步,有一个朝我这边扑来,另外三个相互嚷嚷着“电脑”,又朝钟梵声追去。
我看见钟梵声已经快要跑到建筑工地的边缘了,他应该是把自行车停在那里了,不然不会从始至终都笔直朝着那个方向去,一旦他骑上车,那些人就再也追不上了。
我这么一闹,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帮助他拉开与追赶者的距离,没想到钟梵声也停了下来,掏出手机来打电话,一边朝我做手势,像是着急地示意我离开。我猜他可能是打电话报警。耽误了这一刻,那些人又追近了,他才开始继续向前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看他就要被那三个大汉追上。
千钧一发之刻,我看着他踩着一条木质搁板跳下了一个深坑,随即一脚踹断了那条搁板。
木板断裂的脆响之后扬起一阵烟尘。
这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坑,看上去应该是老房子的防空洞,上面的房子拆掉以后,原本是架着一条隔板供建筑人员上下,里面堆放着少许剩下的麻袋和零件。钟梵声弄断隔板之后,如果还有谁想要下到防空洞里来抓他,跳下来很难保证不摔断腿。
催收公司的人都围到这个防空洞前,我被折回来的一名大汉捉住,攥着我的手腕拽到防空洞边上,我毫无还手之力也并不介意自己如何狼狈,只是着急低头去察看钟梵声的状况。
他依然抱着那个电脑包,站在防空洞的光亮处,仰头看着我们,气定神闲。
“你们不要伤害她,”他指着我说,“我已经报警了。你们还是快点离开吧。警察马上就到。”
领头的那个男人戴着一顶洋基队的棒球帽,他叉着腰,喘着粗气对钟梵声嚷嚷:“报警骗谁呢?你一个偷东西的你报警?赶紧把电脑给我扔上来,我就放过你,要不然我下来弄死你!”
钟梵声摇头:“是你们偷东西,我这是保护证物。”
棒球帽没听懂,喊话道:“我看出来了,你这人有病,我不跟你计较。要不是客户要求必须把所有电脑带回去,我们也不会费劲陪你折腾这么久,少你手里这一台,我们的佣金就拿不到了。你轻轻把电脑扔上来,我接住了,我们马上就走,怎么样?”
钟梵声正色道:“我这电脑不能给你们,那栋楼里的任何东西你们都不能拿。”
棒球帽脱下外套往地上一扔,发怒道:“好吧,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你面子!”他打算要跳下去,低头看了看高度,没敢真的跳。
捉着我的那名大汉提议道:“用石头扔他。”棒球帽捡起一块石头就狠狠扔过去,钟梵声未及躲闪,重重砸中他的肩头。我尖叫起来。随即,石块接二连三打在他身上。
我挣扎着:“你们不可以打他,他是检察官!”
“我们最恨什么官了,当官的了不起啊?”棒球帽怒气更盛,手中的石头频频落空,钟梵声避让到防空洞的内侧,石块再也打不到他的身上。
棒球帽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左侧靠墙挂着的一方铁栅栏上,他骂骂咧咧地满地找东西,找到一把生锈的铲子,当空挥起,一下、两下,悬着铁栅栏的绳子被砍断了。又是一抡,生锈的铁栅栏整排倒下来落在防空洞上方,发出沉闷的巨响,有如一场小型地震。
棒球帽的那些兄弟们兴奋地怪叫起来,为了讨好棒球帽,他们推倒石堆,折断树木,也将各种建筑材料堆在防空洞上,一时间,四周轰然作响。
棒球帽大笑着:“让你躲在下面,让你不肯把电脑交出来,那你就永远在下面住着吧,不要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