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蔡惠仪的笔录是关于谋杀发生那一天的上午,她曾经去另一名病人家送氧气袋,这名病人是上海某个环境保护官方机构的局长太太。蔡惠仪来到客厅的时候,局长家的宝贝女儿,叫做梁小雨的,正与她的母亲,也就是局长太太发生争执。
内容是关于梁小雨即将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的个人小提琴演奏会。
梁小雨用小提琴一般高亢的嗓音在发脾气:“我说了我不去,我不去丢这个人!亮亮上个月去办了一场,回来都告诉我们了,主办的公司根本不靠谱,在金色大厅里至少保证三分之二以上的满座率,这个承诺是做到了,可是那观众席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打瞌睡的,吃东西的,聊天的,连什么时候鼓掌都不知道!”
局长太太嘤嘤呀呀地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啦,你对观众有要求,我们可以去跟人家说,下死命令。德赛洛已经算得是做这类活动最好的公司了,都能请到洋乐队给你伴奏,你害怕没有像样的观众?”
梁小雨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洋乐队也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你知道他们去哪里发免费门票的吗?我都听说了,去唐人街。我坐着飞机大老远地去维也纳演出,结果来看演出的全都是华人,你说好笑不好笑,我要被人笑死的。”
蔡惠仪每周定期去局长太太家送氧气袋和代煎中药,这并不是蔡惠仪的医德过人。事实上蔡惠仪主动为老病人送医送药并不是什么义务之举,这只是一项被指定的“服务”。SME集团赞助“吴争专家团队”,专家团队服务指定的关系户,蔡惠仪是团队资历最浅的医生,自然就是轮到她骑着自行车做送药上门的工作。
只有态度和善的老病人尊她一声“蔡医生”,对她道一声“感谢”与“辛苦”。实际上其中关系大家心知肚明。
蔡惠仪听到梁小雨和局长太太的一番话,恰好又知道他们所指的“德赛洛”是哪家企业。就在那个仿佛与一年五十二周送药过程完全相同的上午,蔡惠仪忽然意识到,她知道了一个重要的秘密,那就是“德赛洛”所谓“中外文化交流”的生意,很可能与她所在的“吴争专家团队”一样,也是SME集团利益输送的通道之一。只不过因为涉及敏感的金钱支出,所以SME集团委托了“德赛洛”。
联想到这些年来,由于自己喜欢音乐会,谈墨不时也会让助理快递一些集团的音乐会门票给她,蔡惠仪在音乐会现场就时常发现,坐在她左右侧的观众似乎都不懂音乐,举止打扮宛如来看商场路演。蔡惠仪只道自己恰好坐在了赠票席,现在才明白,谈墨举办的这些欧洲与上海的音乐会另有深意。
作为笔录的辅助证据,蔡惠仪提供了一个云盘的账户名与密码。
钟梵声说蔡惠仪之前一心维护谈墨都是表象,她并非“心甘情愿”,我登录云盘之后,方始理解为什么钟梵声下了这个定义。
云盘里有梁小雨与局长太太争执的后半段录音,除此之外,云盘里还有另外两个文件。一个也是音频文件,蔡惠仪事先录下了谈墨与她的一段谈话,就是那一天,谈墨计划如何去“处决”潘念,以及如何安排蔡惠仪与她配合。还有一个是图片文件,在蔡惠仪将飞艇尾翼伪装的一氧化碳气袋塞进分类垃圾箱之后,她拍了一张照片,留下了“凶器”曾经藏匿此地的证据。
也就是说,蔡惠仪早就计算妥帖,无论她如何自证谋杀,如何袒护谈墨,一旦她真的要被定为杀人罪,她始终有足够的证据在最后关头翻盘,自证清白,将谈墨抛出来。所以她大可以毫无风险地在之前做足好人。
这只是一个赌局,赢了,她赢得谈墨此生倾尽全力为她铺展锦绣前程。输了,她不会真的牺牲自己替人顶罪,还是谈墨来承担杀人主犯的责任。
说实话,我真的很吃惊。有一种三观尽毁的感觉。
我们欠蔡惠仪一个奥斯卡。
明早之前要将这些证据整理成文,与蔡惠仪的笔录一并归入卷宗,另外还有张欢的代理律师来访,亟待我们去会见。而钟梵声的手机再次响起,我恰好坐在钟梵声身边看着电脑屏幕,距离近,隐约能听见他手机中的通话声,是女儿喊他回家:“老爸,你在路上了吗?骑上车了吗?怎么路上一点汽车喇叭的声音也没有啊?”
钟梵声哄她:“快了,很快了,你们先吃。”
电话里一阵杂音,好像是手机被人拿了过去,随后那边说话的人换了。“梵声,你听我讲,” 听语气应该是钟梵声的妻子,“不是我叫你回家吃饭,是爸妈叫你回家吃饭,我们一起去他们家。”
“什么?” 钟梵声满面怔忪。
“是爸妈叫你回家,我的公公婆婆,你的父母亲。两位老人家喊你回家吃饭。”
钟梵声还是愣在那里。
“时间不早了,你直接骑车过去也行,我和婵婵在华山路上等你。”
我推师父的肩膀,他醒悟过来,拿起手机回答道:“这里的工作快了,我先做一个会见……”
我也顾不得什么了,在旁边对着电话大喊:“他现在就回来!立刻马上!”
钟梵声跟着说:“是是是,我这就骑车过去!”
这还是师父第一次对我的胡闹说“是是是”,我满心欢喜,大半还是为师父高兴。他结巴半天没能说出要嘱咐我的话,这也是头一遭。我替他说:“我会去隔壁找林检,请她和我一起下楼去会见,卷宗我也会做好的。” 然后我推他出门,看他脚步匆忙走向电梯,消失在电梯门后。
事后办公室里都知道了钟梵声家中那一晚发生的大事。时隔二十年,钟梵声终于被允许重新踏入那座老房子的大门,见到他耄耋之年的双亲。
两位老人读到了《申城晚报》最后一期的报道,谁都可以读不懂故事背后救赎的心愿,身为人父人母,他们不会。或者他们也究竟想通了,往事种种因果庞杂,他们自己同样需要救赎。
听说,华山路的门禁就此解除,钟梵声与父母尽释前嫌。钟梵声的父亲大人虽然还将曾祖父的遗训挂在嘴边,“钟家子孙不近刑律,不事审讼”,然而二十年后的这餐晚饭,他教育钟梵声时多加了一句:
“你做检察官都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了,既然能够利益世人,不如就做下去吧,做到退休也罢。以后不要让婵婵从事这一行便是了。
钟梵声的母亲还表示,婵婵出国留学,她来供。自己的宝贝孙女有什么可见外的。钟梵声在检察院做得好好的,为了赚一点学费辞职,不值得。
我听闻这些八卦,当然是欣喜若狂,不过林无恙又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钟梵声辞不辞职,这又不是他自己家爸妈能说了算的,就算他改主意了,别人那里怎么交代?”
一周后,蔡惠仪被轻判缓刑,她的代理律师韩志宇前来为她办理取保手续。
蔡惠仪的长发剪掉了,也许是为了看守所里洗澡方便,如今是齐耳短发,依然是中分的,夹在耳后,露出极为白皙的脖颈。她看上去依然柔顺而清秀,森林般宁静的眼眸,浓黑的眉毛,单侧若隐若现的酒窝。
我心里升起几分惋惜,她还这么年轻,这一回落下了犯罪记录,怕是以后不要说从医,找份体面的工作都很难了。
韩律师办完手续就先行离开了。当蔡惠仪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看守所大门,只有明晃晃的阳光铺展在面前,空地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与钟梵声目送她蹒跚着独自离开,瘦小的身影很快被道路的反光吞没。
张欢的代理律师是一名精瘦的老人,精神隽烁,鼻梁上夹着金丝老花镜,隔三差五往看守所和检察院跑。
这名代理律师是凯文刘替他请的,这位律师据说也是沪上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魏道可教授,政法大学退休后从事实战的。SME集团支付的律师费,表面上的好人算是做足了。张欢似乎也还不知道是凯文刘把他给卖了,全心全意期待这位魏教授能替他力挽狂澜。
有趣的是,魏教授并不关心有多少对他当事人不利的证据,也不介意将来会如何量刑,他只是一味劝张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倒是客观上帮助我们在做工作。他勤快地不停来查阅证据,也只是为了确定张欢没有说出任何不利于“其他人”的供词,以及公安没有查到任何不利于“其他人”的线索。这位代理律师,他到底“代理”的是谁,其义自见。
上午送走蔡惠仪,下午接待魏教授,这一天的工作便结束了。
这也是钟梵声在检察院上班的最后一天,不知道他会不会准时下班。
我处心积虑找了个差使,陪同林无恙去调取另一起诈骗案的一份证据资料,这就赶在下班时间之前离开了检察院办公室,免得目送师父下班,到时候掉了眼泪就尴尬了。
林无恙也是极其解人心意的,带我去调取资料的公安分局在郊县,离开伤心地足够远了,真是远得有点夸张,直到半夜里,我依然还开车奔驰在返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路两侧都还是农田犬吠。
手机响了,是我的,来电显示“王小山”。
他在电话那头说:“你要是有时间,尽快来一下宁安区中医保健院宿舍区。”
我问怎么了,我在开车呢。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告诉我,蔡惠仪已死,凶杀,脑袋都被砸烂了。
做刑警的就是淡定,这种话题说得跟“今天气温22度,雾霾指数128”似的。我手中一颤,汽车在高速路上猛地划出一道弧线,轮胎发出刺耳的声响,林无恙在副驾花容失色,有惊无险之后,她骂我:“凌云,拜托你想自杀不要带上我好吗?”
我急忙告诉她:“蔡惠仪死了。谈墨那个行贿案的线索断了。”
就听手机免提那头王小山说:“谈墨跑不了,她就是凶杀案嫌疑人,蔡惠仪的脑袋看起来就是她砸烂的。”
我与林无恙面面相觑。
林无恙抢着对电话说:“我们大约四十分钟后能赶到。”
王小山问林无恙:“你是谁?” 这对他而言是个陌生的声音。
我答:“我的新任师父。”
王小山在电话那头“咦”了一声:“什么新任师父?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你的师父钟检了,现场痕迹比较复杂,取证最好有资深检察官的指导,他大概十分钟之后就到了。”
我的耳朵顿时陷入幸福。
现场岂止是复杂,简直是恐怖,正是上海的雨季,我跌跌撞撞跑到门外,沐浴着濛濛细雨,在一棵大树底下干呕半天。钟梵声与王小山一直淡定地留在原地,蹲在地上,就跟欣赏一幅油画似的,真不知道他们晚饭吃的是什么,怎么一点翻腾的意思都没有?
正如王小山所言,蔡惠仪的头颅被砸得不像样子,应该是被反复砸了不止一次。凶器是一尊石膏像,是蔡惠仪原本放在宿舍里当做一种简朴的装饰品来使用的,就现在技术人员粗略拼接来看,这应该是孙思邈的雕像。
这尊雕像已经在猛砸蔡惠仪的头部时,碎成大小不一的白色石膏块,惨白的石膏断面上全是黑红色的血迹,看上去无比凄厉。
据说凶案被发现时,谈墨就跪坐在蔡惠仪的尸体身边,尸体浸透在暗红色的血液中,遍地是沾着血的白色石膏碎块,谈墨周身是血,满手也是血,宿舍昏暗的灯光照着谈墨惨白的脸,那张脸也沾着血。
说起来谈墨被现场抓获也是凑巧。蔡惠仪的厨房里烧着一壶水,这壶水应该是她在被害前放在灶头上的,她的头颅被砸碎之后不久,水恰好烧开,那是一只鸣笛烧水壶,壶中的水沸腾之时便发出尖厉的鸣笛声,提醒主人可以关上火了。
谈墨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巨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种警报般的响声只是来自厨房里的一只开水壶,她大约是被吓傻了,“警报声”就持续响了五六分钟,引来了附近河边正在跳广场舞的大妈们。
这些大妈们很快找到了声源所在的这一间宿舍。当时宿舍的门并没有锁,而是开着一条缝,她们你推我搡踏进房间,前面大妈的惊叫声引来后面更多的大妈,现场被她们的脚印踩踏得一片狼藉。随后这巨大的混乱又引来了夜晚沿河跑步的中外白领们,所以这房间内外又增加了他们专业跑步鞋的无数脚印。
跑步队伍中的几名白领报了警,警车到来时,已经开始下起了细雨,围观群众接受询问后便陆续回家,铁锈般的血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这个案子的开庭到来得特别快,短短六周,钟梵声与我便坐在了公诉席上。
旁听席上坐满了年轻人,交头接耳,一片喧哗,让我想起师父当年日记中的“陆离案”庭审现场。
被告的辩护律师依然是陶致远大律师。趁着开庭前,钟梵声便过去揶揄他:“今天你也愿意来辩护,不怕晚节不保?今天来了,你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陶致远掏出手帕,按了按鼻头和脸颊,瓮声瓮气地说:“既然有SME集团的凯文刘卖面子,请我全力帮谈总辩护,我就要好人做到底。再说了,谈总在律师费上也没有亏待我。”
钟梵声说:“那就巧了,凯文刘在本案中还是公诉方的证人呢,他帮我,你帮被告,你说这有趣不有趣?”
法官姗姗来迟。
谈墨是被法警搀扶进来的,看上去精神非常不好。
这就由我先开始举证。
谈墨是在杀人现场被抓获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凶器的碎块上还有她的血手印。现场目击的大妈有三十几名,跑步的白领也有十几名,还有两名跑步者是外籍人士。
而且正如钟梵声所说,凯文刘凑巧也变成了公诉方的证人,因为他也在跑步的人群中,工作日他是每天晚上跑步的,赶上了。
众目睽睽,你陶致远大律师要怎么帮她抵赖?
陶致远不慌不忙地开始发声:“他们都目击到我的当事人在杀人现场,这没错,但是他们哪一个亲眼看见我的当事人杀人了?”
这是要作无罪辩护。
陶致远说:“我的当事人一直非常关心蔡惠仪,像关心女儿一样关心她。那天蔡惠仪从看守所被释放,我的当事人参加了一整天的会议,会议刚结束,她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去探望蔡惠仪,走进房间的时候,蔡惠仪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了。”
钟梵声回应道:“嫌疑人是关心蔡惠仪,还是恨蔡惠仪呢?这些年,嫌疑人不但资助蔡惠仪上学,而且帮她安排工作,像关心女儿一样关心她。蔡惠仪又是怎么回报她的呢?她出卖了嫌疑人,为了换取轻判缓刑。嫌疑人杀死她不仅是一时之气,也是为了杀人灭口,除掉对自己不利的证人。”
陶致远问:“蔡惠仪要指证我的当事人吗?是什么新罪名?我都不知道这回事,我的当事人又怎么会知道?”
钟梵声说:“你们这些人自以为权钱通天,也总会有些猥琐小人愿意配合你们,就算你不知道,她的消息渠道也不仅限于你。”
陶致远笑了起来:“老钟啊老钟,你这是风格大变啊。一个你自己揣测出来的动机也能拿出来在法庭上打压对方吗?那么我能不能说,我认为是你的助理检察官——凌云——杀死了蔡惠仪。”
陶致远忽然伸手指向我,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所措。
“因为凌云有确凿的杀人动机。她是最不希望你离开检察院的人,为了留住你,她与有前科的惯犯串通,制造了这一起血案,还嫁祸给谈墨,案件恰恰就发生你在检察院上班的最后一天夜里——她知道为了这个案子,你一定会暂时留下来,不是吗?” 陶致远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番话。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剩下冲着陶致远说:“你你你……” 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旁听席上,年轻人们笑作一团,还零星有人鼓掌,被法警立刻阻止了。
不知道法官是不是走神了,还是真的觉得陶致远对我的指认有理有据,他居然没有喝止他的胡说八道。
陶致远又接着说:“我还要申请钟梵声检察官回避本案,他与我的当事人感情历史过于复杂,多年前追求我的当事人,后来又不愿意负责到底,他就是一个渣男……”
我立刻跳了起来:“你才是个渣男!”
旁听席此刻简直像是综艺节目现场了,那些年轻的孩子们笑作一团,连我自己都哑然失笑。法警开始请不能保持安静的听众离开法庭。
法官终于想到责备陶致远:“辩方律师,你这是要扰乱法庭秩序吗?”
陶致远恭恭敬敬向法官道歉,这方面他还是很乖巧的,出格的话也敢说,讨饶也特别及时。他对法官说:“我要向法庭提供一项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