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梵声渐渐得知,他并非唯一被她拒之于千里的人。谈墨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壳里,除了拼命工作,她与所有人保持距离。想来,曾经对她表达过爱意的两名男子,一个因为爱她而杀死了她的亲妹妹,另一个违背承诺,没有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她应该是失望至极。
父亲在短短数年后就酗酒过度去世,这对她似乎是一种解脱,她从此独自生活,专情于工作,年复一年,辅助章子翔建起了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这个庞大的帝国。
钟梵声就这么远远注视着她,他曾以为这样就是结局了。谈墨至少有事业作为寄托,他能为她做的,唯有祈祷她安详充实。然而他从未想过,谈墨保持独自生活的真正缘由——她心中仇恨的怒火从未熄灭过,潘良缘无罪释放那一刻的情景折磨着她,她一直在为一个时机准备着。她知道,一旦她得以复仇成功,她就会沦为罪犯,任何身边亲近的人都会受到伤害,不如了无牵挂。
当钟梵声如此坦率地向我陈述这些,有一瞬间,我以为师父此刻是很脆弱的,而他的目光波澜不惊,语调又平缓如斯,倒是我这个听者觉得分外心惊。
而这些年里,钟梵声娶妻生子,甚至数次考虑辞职,一心努力想要获得父亲的谅解,二十年过去了,他给母亲打了无数电话,却始终没能获准再踏进华山路的家,唯有妻子与女儿被允许每周去探望二老,给他捎回来一些消息。
不知怎的,我联想到谈墨名片上的一个词——兴登堡——空难的名字。兴登堡空难是一个灾难性的转折,从此改变了世界航空业的命运,正如二十年前那件案子,同时彻底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这是谈墨兼任首席设计师的那家子公司——上海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天知道,一家飞艇公司为什么要用飞艇空难来命名。
数天后,我们接到王小山电话,潘念的手机奇迹般地被找到了。
此前,王小山估计蔡惠仪大概率会将手机扔进河里,于是组织人手在河道里打捞,正苦恼于毫无收获,被路过的居委会大妈撞见。大妈建议他们到沿途的失物招领处问问。
原本王小山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是销毁罪证,不会就这么扔在路边。加上世风日下,一部七成新的苹果六S手机,就算被捡到,也多半被刷机换了零花钱,谁会特地上缴到居委会呢?
结果,这部苹果手机真的就在居委会的失物招领处,已经安静地在抽屉里躺了很多天,毫发无损,充上电还能正常开机。据说是一个孩子捡到送来的,当时孩子也说不清楚是哪里捡到这部手机,就是指着门外路边的方向,于是登记为“路边”。这个地点就是宁安区中医保健院的边门附近。
看来这部手机与蔡惠仪脱不了干系,那么王小山推断她与谈墨合谋,这个推论很可能是成立的。
钟梵声听到消息后,闷声不响,开始整理去看守所做笔录的箱子。他曾对我说,“光听嫌疑人自己说,要你做什么?” 但是他最看重与嫌疑人交谈,每次跟他去提审,我都会事先觉得指关节疼,做笔录敲键盘工作量这个大。他常说,谎话里有真相。
请别联想那些炫酷的美剧情节,我们不采用什么微表情的技巧,也不用测谎仪,钟梵声说,过于相信技术,反而可能把我们引入误区,即便那些用于定罪依据的技术,比如DNA检测技术,都有万分之二的错误率,更不用说根本不被法庭采纳的测谎技术了。我们千分之一的错误,对于某个特定的人来说,就会是百分之百,那是别人的整个人生。
蔡惠仪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柔顺清雅的女孩子,身材小巧,中分长发束在脑后,皮肤白皙干净,双眸深而黑,眉毛浓密,有些苍白的双唇。我想象她是爱笑的,笑起来一定很美丽,因为她的左边嘴角有一个淡淡的酒窝。
她穿着囚服,坐在提审椅中,神情警惕地打量着我们。
钟梵声和蔼地与她闲聊了一会儿,问及看守所的伙食。蔡惠仪说话带着点广东口音,声音低沉柔和,她很谨慎地选择措辞,将如何让潘念服下安眠药,如何将一氧化碳压入他肺中,直到他毙命的过程又交代了一遍。
这样温婉的声音讲述冷血的杀人过程,让我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幸而她讲得非常简略。钟梵声追问每个环节的细节,她很耐心地回答,回答得依然很简略。说到连接氧气袋,用过一根透明细长的医用氧气吸管,至于这凶器重要的一部分现在何处,她自述心情慌张,出了园区后随手抛进苏州河。再问更多的,便说不记得了。
钟梵声问到,那天下午潘念的手机是否在房间里?蔡惠仪也推说不记得了。又问她是否将手机随身带走了?蔡惠仪依然说不记得。
我忍不住插话说:“那部手机已经找到了,就在你医院附近,你怎么解释?”
预想中,这句话应该像是一枚炸弹那样让蔡惠仪吃惊,当场心理防线溃败,可是她的反应完全不同,她一脸茫然。
钟梵声换了个话题:“谈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蔡惠仪问。
“你的病人就是当年那个潘良缘。” 钟梵声答得很慢,一字一顿。
这个问题击中了蔡惠仪,她脸色陡变:“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钟梵声笑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蔡惠仪这才发现,她的否认等于是承认,因为只有谈墨才能认出潘念就是潘良缘。她结结巴巴,想要弥补,却一时找不出任何话来。
钟梵声问:“应该是那幅肖像画吧?”
凶杀案发生的三周前,潘念送给蔡惠仪一份礼物,这是一幅蔡医生的肖像画。油画上蔡医生穿着圣洁的白大褂,以三十度侧角凝视世界,带着清新的微笑,左边嘴角隐约现出一弯酒窝。肖像画得极为精致,笔法细致,五官描绘得纤毫毕现,连束起的长发都是一笔笔勾出来的,鬓角的碎发仿佛能被风吹动。
蔡惠仪特地在宿舍墙上装了一个挂钩,将肖像挂上,每天都忍不住欣赏几回,满怀欢喜。此前对潘念虽说没多少好感,感觉他为老不尊,懒散浮夸,这幅画让她不禁对他有所改观。
数天后,谈墨来蔡医生这里转方配药,蔡医生请她到宿舍小坐。谈墨的目光落在墙上的肖像画上,谈笑一瞬间凝固,她面色大变。那是她曾经极为熟识的油画笔法,她还曾初出牛犊地评点:无须将五官画得如此细致,“画是凝固一刻的神情,神情不同,容貌也会完全不同”。那是二十年前。
她急着让蔡医生描述这名作画人,“潘念”这个名字固然不同,此人的行为举止却让她觉得如此接近那个恶魔。最后蔡医生终于在手机中找出一张照片,是数月前,潘念与她一同去看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珍藏世界巡回展,在透纳画作前,潘念央她用手机为他留影,她发给他以后还未及删除。
看到照片的一刹那,谈墨立刻毫无困难地认出,他就是潘良缘。隔着二十年的时光,隔着苍老,他就像恶魔从地狱归来。
起初,钟梵声一直在苦思冥想一个问题。谈墨怎么会与蔡医生分享这份痛苦的往事?蔡医生又怎么会同仇敌忾?共谋一起精密计划的杀人案,这对二人之间的信赖度要求极高。这种信赖度来源于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对被杀者同样程度的憎恨,另一种是共谋的二人之间极度亲密的关系,一人的福祉与耻辱即是另一人的梦想与仇怨。
我从钟梵声的笔记中读到过他的“花瓶”理论,即在每一桩令人发指的恶性案件发生之后,罪行的事实有如一只打碎的花瓶,瓷片飞溅,被不可逆的时间冲刷四散,被作案者故意销毁,被纷乱运行的世界自行清理……
不知为何,在他将我收入门下后,从未跟我提及过这个理论。但是他曾不止一遍告诫我,如果检察官自己都无法弄明白拼图的原貌,自然也就无法读到嫌疑人谎言、沉默与各种表情背后的真相。
蔡医生很少与人交往,几乎没有关系特别密切的朋友。我们对她上海的同事进行调查,仅获知谈墨是蔡惠仪的老病人,与谈墨的说法如出一辙。继而请广东顺德的警方配合异地调查,得知蔡惠仪的父母都是医生,在本世纪初的SARS期间,广东顺德作为疫情的首发地区,蔡惠仪的父母一同参加对病患的抢救,不幸被传染,相继在同一年去世。当时蔡惠仪还在念中学,靠慈善机构的资助继续求学。
幸而蔡惠仪极其坚忍,保持成绩优秀,一心继承父母的事业,考入上海中医药大学,后师从肺病科名医吴争,也算是继承了父母的事业。
看来蔡惠仪与谈墨,除了医患关系,果然并无其他交集。而蔡惠仪与当年的潘良缘更不可能有任何瓜葛。
当时我们在这个困境中停滞了好几天,钟梵声建议道,不如去中医保健院转一圈。他说的“转一圈”,就是“骑行十几公里”。为了迎合师父实地调查的这个爱好,我被迫为共享单车事业贡献了很多银子。也切身体会到,共享单车的辉煌所以短暂,很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大部分单车的车况还不如钟梵声的那一辆“老永久”。
走进蔡惠仪窄小的宿舍,单人床,方格床单,靠墙的小书桌,桌面上的简易书架,摆放整齐的书籍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灰尘,上海常年的轻雾霾天气,经不得几周没人打扫。那幅肖像油画还挂在墙上,许是公安机关觉得这并没有任何证据价值。
不得不说,这是一幅极其出色的肖像画,轻而易举成为整个房间的视觉焦点。画中蔡惠仪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空洞感,吸引我不禁走近前去。这时候,对艺术有绝对免疫力的钟梵声并没有望向油画,这使得他发现了真正重要的线索。
他走向窗台,聚精会神地端详他的发现,并且用手机拍了照。
此刻,在看守所里,他将手机上的照片出示给蔡惠仪。
蔡惠仪从审讯椅中探出身子,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事物,周身剧烈震颤了一下,挪开眼神。虽然极力抑制,还是无法掩饰眼神中的恐慌,我看得出,她终于阵脚大乱。
那一日,钟梵声在蔡惠仪窗台上看到的,是几团枯黄的乱草。这并不是房屋主人未及丢弃的垃圾。钟梵声拨开垂落的草叶仔细辨认,发现这是几个“草娃娃”,由于主人没有继续浇水与修剪,草叶疯长后又被日光晒得彻底干枯。
在细网布袋中装入木屑,油彩点绘鼻子眼睛,将“娃娃”的“头顶”铺满草籽,黑麦草,高羊茅。每天浇水,几天工夫便会长出碧绿色“头发”。这曾经是谈墨的小妹谈歌最爱的玩具,谈墨总是亲手做了去哄她高兴。
我想钟梵声找到这几个“草娃娃”的时候,应该是心情复杂。自从谈歌死后,谈墨与所有人保持距离,钟梵声以为她从此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硬壳中,没想到她依然还没忘记如何做这样的“草娃娃”,还有机会亲手做给她最疼爱的人。然而在这个场合获知,钟梵声不知应该为谈墨感到高兴,还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