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12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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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挂钟滴答。潘良缘故意低头看表,当着王阔的面,每隔两分钟看一回。

第九分钟,钟樊声走回潘良缘面前,手里提着那一把铝制烧水壶。

“这里面只有半壶水。”钟樊声说得慢而清晰。

潘良缘耸肩:“水煮开溢出,剩下半壶,有什么不正常吗?”

钟樊声道:“开水溢出浇熄火焰,导致煤气中毒。这把留在煤气灶上的烧水壶,若还是满壶水,就定然有鬼。然而,若水位低到这个程度……”

钟樊声打开壶盖,赫然只有小半壶水。

王阔在旁,咬牙握拳,喜不自胜,就等过来上手铐。

“我承诺用警车送你走,我没食言。”钟梵声注视潘良缘的双眼。

此后,每王阔提及钟梵声“爬个四楼都喘成狗”,督促他做有氧,举杠铃。钟梵声必反击以“半壶水”。

王阔便红着脸解释:“男人嘛,平时从不进厨房,不煮开水。谁懂那个?”

钟梵声分析:“上海男人,声称从不进厨房,谁信?你不如坦白,煮开水出错会被嫂子骂。所以你特别谨慎,一次只煮半壶水,并全程站在水壶边等,保证不烧干,不溢出。”真是杀人不见血。

王阔尴尬,支吾着使劲点头。

钟梵声这才放出毒舌大招:“承认事实很难吗?据我对你行为逻辑的推断,当日现场,你根本没打开过壶盖,你只是提起来掂量晃动一下。”这句是实话。

王阔被点到痛处,嚷着叫着:“重点是我作为刑警的直觉。没有我的直觉,你有机会发现那半壶水?你有吗,有吗?”露出孩子掐架的神韵,这正是钟梵声乐于欣赏的。

潘良缘案同样无直接证据,却有逻辑必然,与陆离案极为类似。

技术科测定了烧水壶的容积,衡量水位。开水溢出,热胀冷缩,加上长夜的缓慢蒸发,实验结果与现有水位相差甚远。确定现场是伪造的。

“钥匙右转两圈半”的笔录,使钥匙持有者成为唯一嫌疑人。潘良缘。

与陆离态度相同,潘良缘矢口否认谋杀。也不承认案发前一日去过谈歌住处。

他坚称,谈歌之死是煮开水不慎所致。若不是溢出,也许谈歌根本没点燃煤气。也许她喝得太醉。

谈墨对“意外死亡”的表象极端抗拒:“这不可能。谈歌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小如此。她不可能动手煮开水。”

“她更不可能用煤气煮开水。”根据谈墨的讲述,小妹公寓里的煤气罐从未使用过。小妹从不“开火仓”,上海方言,指亲自动手做饭。要么去餐馆,要么等她过来。谈墨觉得煤气罐太重,调换不方便,不如用煤球炉,她炒菜熬粥也更习惯。小妹胃不好,爱喝粥,煤球炉火文,熬粥特别稠。

煤球炉现在就摆在402门外右侧。每次谈墨用毕,就会盖熄火,提出房间摆在此地。旁边还屯着煤饼。“煤气罐搬进来两年半了,现在还几乎是满的,称一下就知道。”

“她也不可能需要煮开水。”谈墨说,昨天上午她过来为谈歌做饭,特地煮过开水,灌满两个热水瓶。这两瓶水,如今还足有一瓶半。

谈墨当日赶到402,略迟于钟梵声。钟梵声将烧水壶放回原地,她就出现在门口。此时警方已有充分理由保护现场。王阔并没有让谈墨进门。谈墨透过两道门眺望卧室,小妹依然躺在床上,依稀可见。谈墨央求钟梵声:“她看上去还活着。她没有死。赶紧叫救护车,送去医院好不好?”她声音虚弱,说得满怀希望,又毫无底气。流泪到几乎窒息。钟梵声去邻居家借了把椅子,安抚她坐下休息。

幸而谈墨思路依然清晰,坐在走廊,配合警方做笔录。当她说到“谈歌不可能用煤气煮开水”,看见潘良缘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瞬间,她的目光还透着亲近,想要站起来安慰潘良缘。下一秒钟,她注意到,潘良缘后面跟着两名刑警。没有上手铐,但明显是押送。

钟梵声看到谈墨的神情,没有言语能够形容的可怕,她的面孔惨白而扭曲。很难想象,从来恬淡安静的谈墨会有如此表情,是震惊、怨恨,还是自责?钟梵声读不懂。直到一行人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谈墨还是紧攥拳头,周身战栗。

两小时后,谈歌的遗体已被运尸袋载走。通宵外出打麻将的谈父终于被找到,脚步跌撞到来现场,在走廊里嚎哭叫骂,就地打滚。且按下不表。

潘良缘案很快移送到检察院。

陆离案是钟梵声办的。潘良缘案如此相似,又是钟梵声前往现场指导取证。此案自然是交到他手上,毫无悬念。

钟梵声征询叶落的意见:“我打算自行申请回避,不办理这个案件。”

叶落问:“理由?”

钟梵声汇报:“我与被害人家属认识,且关系熟悉。”

“具体什么关系?”

钟梵声仔细思量一遍。原本计划表白,恰逢案发,谈墨的身份成为“被害人家属”。自此每次见面,都是公事。两人关系至今还是“普通朋友”。

叶落将卷宗交还钟梵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你不会是武功全失了吧?陆离案之后,你只挑直接证据最齐备的案件来办。换做以前的你,无恶战,早已无聊至死。”

钟梵声听得颇不受用。师父言下之意,是他找借口推脱此案?

叶落又提醒他:“此案烫手山芋,你想扔给哪个同事?胜,不可能超越你,陆离案在先,你还是创举。败,做你的反面典型,更衬托出你英明神武。”

钟梵声觉得自己是逃不过了。无言抱着卷宗回座位,继续与证据链搏斗。

开庭前夕,谈墨约钟梵声单独见面。

钟梵声故意约她到办案区,黑墙环绕的隔间。以示公事公办。

谈墨正迅速消瘦,下颌愈尖,整张脸就剩下一双秀目。细长的眼睛微肿,眼肚黛黑。

“睡不好。”她抱歉地笑,低声解释。

“我理解被害人家属的心情。作为检察官,我会尽全力践行正义。只是本案,至今未发现有力的直接证据。结果如何,尚未可知。”钟梵声实话实说。

“你完胜陆离案,我毫不怀疑你能重复这一胜利。”谈墨凝视纸杯里的茶叶漂浮。

“再相似的案件也是两个案件,也可能有天壤之别。”

而谈墨依旧不望向钟梵声,有如自言自语:“都说谈歌任性,脾气不好。谈歌从小如此,我了解她。她毫无恶意。只是因为她特别敏感,特别需要爱。她张牙舞爪是因为内心柔弱。她需要时刻确认我是在意她的,别人是在乎她的。……”

钟梵声不由想起禅寂。总以为禅寂得尽父母宠爱,元气满满,是以耀武扬威。陆离案宣判后,她的消沉令他意识到,击倒她的,也许不仅是陆离的死刑,还有他身为大哥的冷酷。

大哥是否足够在意她,也许禅寂更想求证的是这一点。而他令她失望。由暑假至隆冬,禅寂并未回校。她休学在家,情绪堪忧。

谈墨终于停止对茶叶说话,抬头望向钟梵声:“你曾说,我就算想三天之内重建五角场,也未必愿意让你帮忙。不,我想请你帮忙。我现在便央求你帮我,你可愿意?”

钟梵声觉得谈话滑入了不妥的气氛。他打断谈墨:“放心,我会恪尽职守。”

这句话本身毫无感情色彩,他却说得字字着重,目光专注,希望谈墨能就此安心。

谈墨许是误会了他此刻的表达,怯声问:“你喜欢我,是吗?你打算哪天明说,要等到本案结束?”

钟梵声尴尬,语塞。这太突然。环境、气氛,都不对。

“我只求你为谈歌讨回公道,此生我便都听你的。敬你爱你,陪伴在你身边。”这句话讲到了钟梵声心里去,他想,谈墨果然是明白她足以影响谁,并且表达得简单直白。

“若不能为小妹讨回公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谈墨的声音被啜泣掩盖,双肩颤动,泪眼满含央求,望着钟梵声。在这曾是监狱的斗室里。


潘良缘案首次开庭。辩方律师仍是陶致远。

庭审开始前,钟梵声对陶致远说:“没想到潘良缘富甲一方,请得动你。”

陶致远答:“我是法律援助,分文不取。”

“没有足额律师费,你愿意浪费车马唇舌?”

陶致远挑起眉头:“潘良缘一介孤儿,出身儿童福利院,靠捐赠和助学金念完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工作区区数年。好不容易办个画展,开幕前便被逮捕,半幅画尚未卖出。凭什么你认为他有家财万贯?”

钟梵声冷笑:“你足够高尚。”

陶律师坦诚直言:“我也不信自己足够高尚。只为与你在同类案件中再战一回。如此难得的翻本机会,怎可错过?”

“你也不像只为争一口气的人。”钟梵声言下之意,陶致远唯利是图。

陶律师笑道:“没错。如今你名声如日中天,赢你,是快速成名的最佳捷径。输了,也沾你几分光,在报纸上多露几次名字。”

直率如斯,钟梵声反倒生出尊重,微笑作答:“祝你好运。”

与陆离案如出一撤,潘良缘案有两名目击证人。也是本案最终提交到检察院的关键证据。

证人之一名叫戴清妍,同济大学建筑系一年级新生。是名短发女孩,大眼睛,平跟鞋。走路大踏步,说话直率得很。

另一名证人,宋俊伟,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系一年级新生。这名男孩出奇俊美。有趣的是,行动姿态分外拘谨,与戴清妍恰相反。

二人曾是中学同学,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男孩的目光片刻不离开女孩,显示美好的故事也许正要发生。案发前日,这对年轻人没有回家,相约去复旦大学电教室看片,《超人》电影全四部,从下午一直看到夜里。

约莫十一点半,宋俊伟送戴清妍回宿舍。推着自行车,并肩漫步夜色中,听戴清妍聊着想要改行,去《星球日报》工作的梦想。途经国权路,恰好一名男子从那栋楼走出来。因他比常人高,又身材挺拔,穿着长大衣,步态风度倜傥,却右手提着一个不协调的大垃圾袋,二人便多看了几眼。

自从那栋楼发生陆离案,居委会特别加强了博学小区的夜间照明。路灯灼灼,据戴清妍说,男子的脸看得相当清楚。

王阔组织到七个人,让戴清妍与宋俊伟分头辨认。从体型、肤色及年龄相似的七名男性中,两人都准确指认出了潘良缘。辨认笔录一并提交法庭。

“寂静深夜,成双作对,眼里还会有路人?尤其是如此仔细打量一个陌生人?”陶律师质疑戴清妍。

女孩不愠不怒,反而哈哈一笑:“路人若是英俊出众,无论如何,也要满足眼福。”

被告席上的潘良缘也被逗笑,向女孩欠身致意,说声“谢谢”。

送走戴清妍,轮到宋俊伟。同样的律师诘问,男孩答道:“原本的确不想浪费时间看路人。只是那家伙令她分心看个没完,无论如何,我也要看个清楚。”

真正默契的绝配。

钟梵声说:“此时最有意义的问题,不是为何证人望野眼,而是嫌疑人为何说谎?明明去过,矢口否认。”

钟梵声随即举证,鉴定报告显示,铝壶中水位过低,开水沸腾浇熄煤气火焰,导致煤气泄漏,纯属伪造的现场。确定他杀。潘良缘自供,进入前案发现场是反锁的。排除了其他人。而除死者外,潘良缘持有唯一的钥匙。

“若是谈歌自杀,反锁房门,自己打开煤气。”陶律师提出假设。

“何必多摆一把烧水壶?”钟梵声反问。

“也可能她喝得太醉,打算煮开水,却没有点着火。”

“何苦?煮那小半壶?家中还有大瓶开水。”

“可能铝壶原本就在那里。”

“谈墨的证词非常清晰,她上午煮开水灌满两个热水瓶。中午离开时,擦干铝壶,放入灶台下方的橱柜中。”

陶致远的进攻并未占到便宜。而钟梵声自知,他也没有直接证据一击致命。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孙未全新连载《无常殿》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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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乐
这篇读完感到了谈墨的可怕
四千金
检查官为什么不去调查一下谈墨或是那个出入那栋楼的高且英俊男子为谁?“敬你爱你一直陪伴你”——这是谈墨的糖衣炮弹了,说不定计划中下一个死的该轮到检查官了
池鱼
又是这样 在被告席上还意气风发 简直和陆一模一样 因为自己不是凶手 所以丝毫不怕 另外连环凶杀案 谈墨是心理变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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