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钟滴答。潘良缘故意低头看表,当着王阔的面,每隔两分钟看一回。
第九分钟,钟樊声走回潘良缘面前,手里提着那一把铝制烧水壶。
“这里面只有半壶水。”钟樊声说得慢而清晰。
潘良缘耸肩:“水煮开溢出,剩下半壶,有什么不正常吗?”
钟樊声道:“开水溢出浇熄火焰,导致煤气中毒。这把留在煤气灶上的烧水壶,若还是满壶水,就定然有鬼。然而,若水位低到这个程度……”
钟樊声打开壶盖,赫然只有小半壶水。
王阔在旁,咬牙握拳,喜不自胜,就等过来上手铐。
“我承诺用警车送你走,我没食言。”钟梵声注视潘良缘的双眼。
此后,每王阔提及钟梵声“爬个四楼都喘成狗”,督促他做有氧,举杠铃。钟梵声必反击以“半壶水”。
王阔便红着脸解释:“男人嘛,平时从不进厨房,不煮开水。谁懂那个?”
钟梵声分析:“上海男人,声称从不进厨房,谁信?你不如坦白,煮开水出错会被嫂子骂。所以你特别谨慎,一次只煮半壶水,并全程站在水壶边等,保证不烧干,不溢出。”真是杀人不见血。
王阔尴尬,支吾着使劲点头。
钟梵声这才放出毒舌大招:“承认事实很难吗?据我对你行为逻辑的推断,当日现场,你根本没打开过壶盖,你只是提起来掂量晃动一下。”这句是实话。
王阔被点到痛处,嚷着叫着:“重点是我作为刑警的直觉。没有我的直觉,你有机会发现那半壶水?你有吗,有吗?”露出孩子掐架的神韵,这正是钟梵声乐于欣赏的。
潘良缘案同样无直接证据,却有逻辑必然,与陆离案极为类似。
技术科测定了烧水壶的容积,衡量水位。开水溢出,热胀冷缩,加上长夜的缓慢蒸发,实验结果与现有水位相差甚远。确定现场是伪造的。
“钥匙右转两圈半”的笔录,使钥匙持有者成为唯一嫌疑人。潘良缘。
与陆离态度相同,潘良缘矢口否认谋杀。也不承认案发前一日去过谈歌住处。
他坚称,谈歌之死是煮开水不慎所致。若不是溢出,也许谈歌根本没点燃煤气。也许她喝得太醉。
谈墨对“意外死亡”的表象极端抗拒:“这不可能。谈歌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小如此。她不可能动手煮开水。”
“她更不可能用煤气煮开水。”根据谈墨的讲述,小妹公寓里的煤气罐从未使用过。小妹从不“开火仓”,上海方言,指亲自动手做饭。要么去餐馆,要么等她过来。谈墨觉得煤气罐太重,调换不方便,不如用煤球炉,她炒菜熬粥也更习惯。小妹胃不好,爱喝粥,煤球炉火文,熬粥特别稠。
煤球炉现在就摆在402门外右侧。每次谈墨用毕,就会盖熄火,提出房间摆在此地。旁边还屯着煤饼。“煤气罐搬进来两年半了,现在还几乎是满的,称一下就知道。”
“她也不可能需要煮开水。”谈墨说,昨天上午她过来为谈歌做饭,特地煮过开水,灌满两个热水瓶。这两瓶水,如今还足有一瓶半。
谈墨当日赶到402,略迟于钟梵声。钟梵声将烧水壶放回原地,她就出现在门口。此时警方已有充分理由保护现场。王阔并没有让谈墨进门。谈墨透过两道门眺望卧室,小妹依然躺在床上,依稀可见。谈墨央求钟梵声:“她看上去还活着。她没有死。赶紧叫救护车,送去医院好不好?”她声音虚弱,说得满怀希望,又毫无底气。流泪到几乎窒息。钟梵声去邻居家借了把椅子,安抚她坐下休息。
幸而谈墨思路依然清晰,坐在走廊,配合警方做笔录。当她说到“谈歌不可能用煤气煮开水”,看见潘良缘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瞬间,她的目光还透着亲近,想要站起来安慰潘良缘。下一秒钟,她注意到,潘良缘后面跟着两名刑警。没有上手铐,但明显是押送。
钟梵声看到谈墨的神情,没有言语能够形容的可怕,她的面孔惨白而扭曲。很难想象,从来恬淡安静的谈墨会有如此表情,是震惊、怨恨,还是自责?钟梵声读不懂。直到一行人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谈墨还是紧攥拳头,周身战栗。
两小时后,谈歌的遗体已被运尸袋载走。通宵外出打麻将的谈父终于被找到,脚步跌撞到来现场,在走廊里嚎哭叫骂,就地打滚。且按下不表。
潘良缘案很快移送到检察院。
陆离案是钟梵声办的。潘良缘案如此相似,又是钟梵声前往现场指导取证。此案自然是交到他手上,毫无悬念。
钟梵声征询叶落的意见:“我打算自行申请回避,不办理这个案件。”
叶落问:“理由?”
钟梵声汇报:“我与被害人家属认识,且关系熟悉。”
“具体什么关系?”
钟梵声仔细思量一遍。原本计划表白,恰逢案发,谈墨的身份成为“被害人家属”。自此每次见面,都是公事。两人关系至今还是“普通朋友”。
叶落将卷宗交还钟梵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你不会是武功全失了吧?陆离案之后,你只挑直接证据最齐备的案件来办。换做以前的你,无恶战,早已无聊至死。”
钟梵声听得颇不受用。师父言下之意,是他找借口推脱此案?
叶落又提醒他:“此案烫手山芋,你想扔给哪个同事?胜,不可能超越你,陆离案在先,你还是创举。败,做你的反面典型,更衬托出你英明神武。”
钟梵声觉得自己是逃不过了。无言抱着卷宗回座位,继续与证据链搏斗。
开庭前夕,谈墨约钟梵声单独见面。
钟梵声故意约她到办案区,黑墙环绕的隔间。以示公事公办。
谈墨正迅速消瘦,下颌愈尖,整张脸就剩下一双秀目。细长的眼睛微肿,眼肚黛黑。
“睡不好。”她抱歉地笑,低声解释。
“我理解被害人家属的心情。作为检察官,我会尽全力践行正义。只是本案,至今未发现有力的直接证据。结果如何,尚未可知。”钟梵声实话实说。
“你完胜陆离案,我毫不怀疑你能重复这一胜利。”谈墨凝视纸杯里的茶叶漂浮。
“再相似的案件也是两个案件,也可能有天壤之别。”
而谈墨依旧不望向钟梵声,有如自言自语:“都说谈歌任性,脾气不好。谈歌从小如此,我了解她。她毫无恶意。只是因为她特别敏感,特别需要爱。她张牙舞爪是因为内心柔弱。她需要时刻确认我是在意她的,别人是在乎她的。……”
钟梵声不由想起禅寂。总以为禅寂得尽父母宠爱,元气满满,是以耀武扬威。陆离案宣判后,她的消沉令他意识到,击倒她的,也许不仅是陆离的死刑,还有他身为大哥的冷酷。
大哥是否足够在意她,也许禅寂更想求证的是这一点。而他令她失望。由暑假至隆冬,禅寂并未回校。她休学在家,情绪堪忧。
谈墨终于停止对茶叶说话,抬头望向钟梵声:“你曾说,我就算想三天之内重建五角场,也未必愿意让你帮忙。不,我想请你帮忙。我现在便央求你帮我,你可愿意?”
钟梵声觉得谈话滑入了不妥的气氛。他打断谈墨:“放心,我会恪尽职守。”
这句话本身毫无感情色彩,他却说得字字着重,目光专注,希望谈墨能就此安心。
谈墨许是误会了他此刻的表达,怯声问:“你喜欢我,是吗?你打算哪天明说,要等到本案结束?”
钟梵声尴尬,语塞。这太突然。环境、气氛,都不对。
“我只求你为谈歌讨回公道,此生我便都听你的。敬你爱你,陪伴在你身边。”这句话讲到了钟梵声心里去,他想,谈墨果然是明白她足以影响谁,并且表达得简单直白。
“若不能为小妹讨回公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谈墨的声音被啜泣掩盖,双肩颤动,泪眼满含央求,望着钟梵声。在这曾是监狱的斗室里。
潘良缘案首次开庭。辩方律师仍是陶致远。
庭审开始前,钟梵声对陶致远说:“没想到潘良缘富甲一方,请得动你。”
陶致远答:“我是法律援助,分文不取。”
“没有足额律师费,你愿意浪费车马唇舌?”
陶致远挑起眉头:“潘良缘一介孤儿,出身儿童福利院,靠捐赠和助学金念完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工作区区数年。好不容易办个画展,开幕前便被逮捕,半幅画尚未卖出。凭什么你认为他有家财万贯?”
钟梵声冷笑:“你足够高尚。”
陶律师坦诚直言:“我也不信自己足够高尚。只为与你在同类案件中再战一回。如此难得的翻本机会,怎可错过?”
“你也不像只为争一口气的人。”钟梵声言下之意,陶致远唯利是图。
陶律师笑道:“没错。如今你名声如日中天,赢你,是快速成名的最佳捷径。输了,也沾你几分光,在报纸上多露几次名字。”
直率如斯,钟梵声反倒生出尊重,微笑作答:“祝你好运。”
与陆离案如出一撤,潘良缘案有两名目击证人。也是本案最终提交到检察院的关键证据。
证人之一名叫戴清妍,同济大学建筑系一年级新生。是名短发女孩,大眼睛,平跟鞋。走路大踏步,说话直率得很。
另一名证人,宋俊伟,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系一年级新生。这名男孩出奇俊美。有趣的是,行动姿态分外拘谨,与戴清妍恰相反。
二人曾是中学同学,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男孩的目光片刻不离开女孩,显示美好的故事也许正要发生。案发前日,这对年轻人没有回家,相约去复旦大学电教室看片,《超人》电影全四部,从下午一直看到夜里。
约莫十一点半,宋俊伟送戴清妍回宿舍。推着自行车,并肩漫步夜色中,听戴清妍聊着想要改行,去《星球日报》工作的梦想。途经国权路,恰好一名男子从那栋楼走出来。因他比常人高,又身材挺拔,穿着长大衣,步态风度倜傥,却右手提着一个不协调的大垃圾袋,二人便多看了几眼。
自从那栋楼发生陆离案,居委会特别加强了博学小区的夜间照明。路灯灼灼,据戴清妍说,男子的脸看得相当清楚。
王阔组织到七个人,让戴清妍与宋俊伟分头辨认。从体型、肤色及年龄相似的七名男性中,两人都准确指认出了潘良缘。辨认笔录一并提交法庭。
“寂静深夜,成双作对,眼里还会有路人?尤其是如此仔细打量一个陌生人?”陶律师质疑戴清妍。
女孩不愠不怒,反而哈哈一笑:“路人若是英俊出众,无论如何,也要满足眼福。”
被告席上的潘良缘也被逗笑,向女孩欠身致意,说声“谢谢”。
送走戴清妍,轮到宋俊伟。同样的律师诘问,男孩答道:“原本的确不想浪费时间看路人。只是那家伙令她分心看个没完,无论如何,我也要看个清楚。”
真正默契的绝配。
钟梵声说:“此时最有意义的问题,不是为何证人望野眼,而是嫌疑人为何说谎?明明去过,矢口否认。”
钟梵声随即举证,鉴定报告显示,铝壶中水位过低,开水沸腾浇熄煤气火焰,导致煤气泄漏,纯属伪造的现场。确定他杀。潘良缘自供,进入前案发现场是反锁的。排除了其他人。而除死者外,潘良缘持有唯一的钥匙。
“若是谈歌自杀,反锁房门,自己打开煤气。”陶律师提出假设。
“何必多摆一把烧水壶?”钟梵声反问。
“也可能她喝得太醉,打算煮开水,却没有点着火。”
“何苦?煮那小半壶?家中还有大瓶开水。”
“可能铝壶原本就在那里。”
“谈墨的证词非常清晰,她上午煮开水灌满两个热水瓶。中午离开时,擦干铝壶,放入灶台下方的橱柜中。”
陶致远的进攻并未占到便宜。而钟梵声自知,他也没有直接证据一击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