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案发的早晨,110接到电话,按王阔的说法,若是随便哪个小警察赶到现场,恐怕陆离早已成功逍遥法外。偏就是那个周六,王阔刚破获一起任意目标系列杀人案,心情大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听到队里的年轻人说要出警,闲不住,就同去凑热闹。
国权路上的这一片商品房并非教工宿舍,都由住户自己花钱购买,可见住的都是高薪人群。这是按照苏联社会主义式样建造的新公房,单调方块,无外观装饰。内部水泥走廊。好在公寓结构还算精巧,一室一厅小户型,厨卫都带窗户。
报警者,瘦高个子的年轻人,王阔对他的形容是“小伙子长得非常精神”。自陈姓陆名离,是死者的男友。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油条粢饭,还兜在塑料袋里,说是给女朋友买的。早晨开门进来,原本是送惊喜早餐,意外发现女友已经在睡梦中猝死,变作惊吓。
卧室里一张大床,米色竹席,粉红空调毯。一名五官精巧的女孩子睡得相当安详,面色无异,宛然如生。
两名年轻警察开始做笔录。陆离从客厅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出身份证,证实死者是黎艳,复旦大学在读博士生,以前有过心肌炎病史。翻腾半晌,把病历本也找到了。
王阔在一旁忽然说:“封锁现场,全面取证。”
钟梵声笑称:“你慢了。”
王阔脖颈上青筋一闪,反驳:“万一他的职业就是一个医生呢?”
会审公廨这处老房子隔间不多,没有富余的会议室。钟梵声与王阔借了大办公室一角,靠着窗台边的茶几,旧瓷杯里沏两杯绿茶,促膝而谈。尽管压低了音量,周围同事还是能听到一二。
此刻两人的对答宛如高手过招,一旁同事不解其意,纷纷从办公桌前抬起头,茫然相视。唯有叶落依然埋头看卷宗。
钟梵声说“你慢了”,是指王阔在抵达现场的第一刻,就应该以刑事案件的标准来取证。
对于死亡,绝大多数人没有判断经验。尤其死亡发生在关系亲密的人身上,经历者起初的心理反应是不相信,不愿意接受。发现女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即便是没有了呼吸,正常的举动也应该是先叫救护车,而不是单单叫来警车。
王阔反驳“万一他的职业就是一个医生呢”,是指他完全了解这种逻辑,他慢了半拍,仅为了排除报案者对判断死亡有经验,清楚救护车已经毫无意义。
陆离不是医生。他朝九晚五的职业是工程师,业余是一名音乐家。不久王阔便体会到,陆离的业余身份更为瞩目,追随者众多。这是后话。
在当初慢了的半个节拍中,王阔察觉到更多疑点。笔录问到陆离第一时间走进卧室看见的情景。陆离有意识地强调,除了探过鼻息,触摸过颈部脉动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移动和触碰过。
卧室里的一切过分齐整了。床头柜上摆着安眠药瓶、水杯。空调毯没有一丝褶皱地盖在黎艳身上,盖住全身,直到肩头。
上海典型的气候是“秋老虎”,入秋更加懊热。卧室里并没有开空调,反而窗户大开。如果黎艳不是热死的,被子和窗户的组合就显出诡异。
不过这些都只是直觉。
当王阔喊出“封锁现场,全面取证”时,陆离脱口而出:“为什么?”
王阔的说法是:“排除入室抢劫杀人。”
“门是锁着的,我进来的时候。”陆离表示。
王阔的团队办惯了大案要案,训练有素。转眼间,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取证队伍很快进场,六十平米的公寓,一寸也没放过。
此后就是最艰难的任务——验尸。
不能验尸,一切怀疑都是浮云。
像这类案件,无法确定是病故还是其他,验尸必须家属签字同意。
黎艳是高干子弟,更增加了思想工作的难度。父母疼爱掌上明珠,爱女之死让他们已然悲恸不已,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的尸体再经历一次解剖。所谓“死无全尸”,历来是中国人最恶毒的诅咒。
“小艳被人害死的可能性究竟有几成?你有什么其他证据认定是凶杀?”那名威严的白发老者如此发问。
王阔无以作答,只得也问:“黎局,您难道愿意让您女儿死得不明不白?”
黎局的语气更加严厉:“如果小艳就是心脏病发死的,她岂不平白挨了刀!”
王阔想了三秒钟,腾地从沙发站起身,扯开衬衣前襟,露出肌肉遒劲的胸膛说:“报告出来,如果您女儿是因病去世,我让法医在这里也划一道口子,再缝起来。我带着报告和没拆线的伤疤一起来见您,说到做到!”
钟梵声饶有兴味地再次打量王阔,连声道:“狡猾,太狡猾。”
王阔明显就是放水,这样成交简直占足便宜。
公检法业内人员都知道,尸检并不如电影中所见,只在死者胸膛切开一个口子。例如,从左耳穿过头顶到右耳,划开一道切口,像剥柚子似的将头皮整体剥离头骨。这个步骤影视剧中从未展示过。每一件内脏都要摘出来检查。连手臂、小腿都要切开。所谓“碎尸万段”,王阔这样的大活人,饶是再强壮也受不起全套。
办公室每次来新人,头一回看尸检报告,硬卡纸上的图片都会让他们跑去洗手间“平静”一会儿。钟梵声当初算是特别镇定的,依然中午去食堂,仅把盘子里那份红烧大排夹给了别人吃。
王阔是否能逃过了那一刀,成为那段时间警队最大的话题。堂堂中队长,大家不敢当他面谈论。据说背着他,连中队以外的同事也参加了押注。“王阔挨刀”对“发现谋杀铁证”的赔率是一赔二十。
验尸报告出来,黎艳的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血液里还发现少量安眠药,正常剂量。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左右。
王阔大惑不解,一氧化碳中毒的死者他见得多了,脸颊和前胸的皮肤呈樱桃红,嘴唇发紫,所谓“面若桃花”,这是常识。当初他仔细察看过,黎艳的尸体面色正常,丝毫没有煤气中毒的征兆啊。
这个结论令王阔心神惶惶。要是陆离改口,说他打开过卧室的窗户,面对黎局,他胸口一刀暂时怕是免不掉了。
拿着报告,亲自去了一回尸检办公室,等王阔再出来,看到他表情的警员们纷纷奔走相告,押注“王阔挨刀”的,输得饭卡都交出去了。
黎艳的死因不是普通的一氧化碳中毒。有一种罕见的“一氧化碳急性中毒”,死者在极短的时间里大量吸入高浓度一氧化碳,如此中毒致死,死者不会呈现“面若桃花”的典型状态,而是面色与常人无异,可谓毫无痕迹。如果不做尸检,死因根本不可能被诊断出来。
一氧化碳急性中毒不可能由室内煤气泄漏造成。要达成死者面色不变的效果,需要的一氧化碳纯度极高,室内煤气泄漏再严重,也会与更大比例的空气融合。所以说,一氧化碳急性中毒必定是谋杀所致。
而且是有专业知识的谋杀。
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个原理。如此大幅度缩减了犯罪人群。
陆离的职业是工程师,不是别的,恰恰是煤气公司的工程师。在入职的最早两年,他曾被安排与公司理赔部一起工作。理赔部的职责是鉴定煤气泄漏事故的责任,鉴定用户煤气中毒的后果,对医药费或丧葬费予以赔偿。
“这就叫刑警的直觉!”王阔咧嘴一笑,抓起瓷杯,吹开水面上的碎茶叶,牛饮起来。
钟梵声说:“嗯。所以你逮捕他的依据,就是他的职业。”
王阔点头道:“这小子也是高干子弟,否则逮捕他需要拖这么久?家里使劲护着他。杀人重罪,能护得住吗?”
钟梵声跟着点头:“好吧。罪证果然确凿。”毒舌是检察官的职业病,年轻的钟梵声乃其中典范,法庭上经常可以不小心气得律师抚胸失语。
王阔方才一味努力把嘴里的茶叶末吐出来,此刻才醒神,急了:“你自己看卷宗啊,这么多证据!”
“我当然看过卷宗。”钟梵声不慌不忙,“他的职业还算是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呢。”
王阔被噎得喘息了三秒,反而被气得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是法盲?”
钟梵声也笑:“公安要是精通法律诉讼,还要我们检察官做什么?”这句“安慰”更毒。
王阔被气得笑起来之后,也就坦率相告。目前证据的确不足,只不过是顾虑拖得时间太久,陆离趁机办个出国什么的,鞭长莫及,不得不用现有证据先将他收监。逮捕陆离后,陆离的老子多方活动,王阔担心这么下去,他顶不住压力,陆离还得从他手里被放走,这才急着把案子送到检察院,进入公诉程序。
王阔说:“你可以退补啊。我负责把证据补足。”
钟梵声沉吟道:“退补太被动,也浪费时间。我们同步进行吧。”
“你这书生挺够意思。”王阔伸出大手要拍打钟梵声的肩头。
钟梵声领教过王阔的神力,及时躲开,拱手致意。
贰
陆离与黎艳,曾是复旦大学周边地区著名的“金童玉女”。
女博士,容貌明艳,睫毛膏刷得有点浓,小巧的绛唇含笑,烫着长波浪卷发,或一身几何花纹的职业套装,或露肩荷叶边衬衣配蓬蓬裙,都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妆扮,看照片有如海报上的电影明星。她有一个好家庭,给她骄矜的资本,比如“学有余力”顺便承包了五角场的绿岛剧场,“课余时间”还兼职上海德赛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
黎艳的父母都是上海人。方言的影响,上海女孩说普通话,通常会拖一个婉转的尾音,诸如“是的呀”“好的呀”。据说黎艳是特例,她字字铿锵,句尾还要多截掉半个音节,给人不容违逆的压迫感。
见到陆离本人,钟梵声始觉王阔那句“小伙子很精神”不能表达其十一。看守所里,大多嫌疑人都穿着睡衣或皱巴巴的汗衫。陆离一件挺括的白衬衣、一条亚麻色西裤,身高八尺,清俊挺拔,双眸含着脉脉笑意,俨然就像音乐会结束,出来接见为他着迷的听众。钟梵声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用理性无法解释的发光体,举手投足都自带光源。
同样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年轻人。煤气公司是福利与安稳兼得的好单位,多少人求不来。搞乐队也不是普通人消费得起,撇开乐器,单一套音响设备就是几千,这在当时绝对是巨款。
陆离的乐队由三人组合。小提琴、吉他和钢琴,或者萨克斯、大提琴和钢琴,视陆离编曲而定。陆离会十几种乐器,总是演奏中的主角。
复旦大学女生宿舍位于东校区,附近有一个酒吧,名叫“德赛洛”。
陆离的乐队最早在那里驻唱,拥趸者众,多数是校内学生。黎艳就是其中之一。黎艳与陆离在“德赛洛”相识,黎艳凭借她在学生会的影响力,安排陆离到校内的大家沙龙定期演出,此后是相辉堂公演,再后来,便是在她承包的绿岛剧场。
很长一段时间里,校园里的新人们热衷于到“德赛洛”朝圣,点一瓶科罗娜,被CD播放的摇滚乐折磨,期待某个时刻,传说中的陆离或者黎艳推门而入。陆离踏上公演的舞台后,鉴于黎艳帮他制定的“市场定位”,便很少回酒吧演出了。
据说深夜,偶然的,陆离或黎艳也会出现在黑暗料理一条街上,在东校区门口吃一碗柴爿馄饨,或者酱丁面。若是谁见着,必会极尽描述,四处炫耀。
上海德赛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名叫章子翔,比钟梵声还年轻两三岁,高大魁梧,巨人身形,配着一张端正的娃娃脸。他介绍:“德赛洛酒吧,也是小弟经营的。”
可不是。德赛洛酒吧,德赛洛文化公司,看名字就是一家人。
“德赛洛?”钟梵声笑道,“我语文不好,这是中文吗?”
章子翔答得颇为诚恳:“这个名字与我渊源颇深。很多年前,有朋友将一个名叫德赛洛的舞厅转让到我名下。舞厅没了,名字留了下来。”
二十几岁的总经理,看起来生意做得不错。公司入驻在曲阳路上的兰生大酒店。这家五星酒店才营业一年许,静谧奢华,是当年复旦大学附近最昂贵的所在。
章子翔的脸微微一红:“没有黎艳,我这辈子都没有实力搬进兰生大酒店。现在黎艳走了,待租约期满,我也该搬走了。”
按照章子翔的叙述,他父亲早年身居要职,与黎艳的父亲是上下级关系。后因故被贬,两家人难得依然保持着来往。黎艳念到博士,想要小试牛刀,便来到章子翔的公司。说是任职副总经理,其实从她名片印制完毕的那一天起,公司九成九的业务都拜她所赐。
德赛洛文化公司原本只做一些美术设计,靠接印刷宣传册之类的小单苦苦支撑。章子翔亲眼看着黎艳不费口舌,轻松拿下黄金地段的户外广告牌,还是租金后付的。有背景的人做生意,果然就像随手捡钱。如此还不到半年,公司就搬进兰生大酒店。
不久黎艳又为公司开拓了第二条业务线。她个人承包绿岛剧场,与公司联手做演出。
陆离与章子翔也是旧识。早年德赛洛文化公司生意不景气的时候,作为德赛洛酒吧的老板,章子翔总在吧台边消磨长夜。恰陆离也是常客。熟悉之后,便有了驻场演出这回事。
是以,后来黎艳与陆离在一起,章子翔时常玩笑说,要问他们讨“十八只蹄髈”。这是上海滩旧时谢媒的风俗。
“十八只蹄髈”通常在婚礼时奉上。陆离每次听到这句话,都对章子翔做鬼脸,他身边的女孩们宛如众星捧月,源源不绝。
黎艳则特别爱听这句话,拖着陆离的胳膊,逼他认下这份“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