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就在潘良缘案第一次开庭后，也是在陆离被执行死刑之后不久，钟禅寂终于走出了以泪洗面的状态，她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正常地与家人共进晚餐。
不再有吵吵嚷嚷的“禅寂社论”，她出奇安静地夹菜吃饭，幸而也不再有哀痛欲绝的神情，这已经让父亲与母亲分外欢喜。
在父母亲的怂恿下，年夜饭中，钟梵声小心翼翼地跟禅寂搭话，百般讨好，禅寂居然也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似乎再努力一丁点，兄妹二人就能恩怨尽泯，回到从前。钟梵声内心欣慰，心里说，毕竟血浓于水，他今后一定加倍疼爱这个小妹，不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禅寂提出要继续学业，回到复旦中文系念书，恰好寒假后又是一个新学期。她还提出不住宿舍，打算在复旦大学附近租一个房子住，理由是，不喜欢同学议论她的是非。
钟梵声听到母亲与父亲商量，说是那个陆离才被处决没多久，禅寂是不是恢复得太急了？是否要劝她再休学一个学期？
父亲低沉的声音：“忘得快是好事，人死，她的念头也绝了，难不成你还要提醒她？”
母亲又来找钟梵声商议。钟梵声表决心，大不了他以后每周往返两次探望禅寂，加上禅寂周末回家，那就是任凭禅寂有什么喜怒哀乐，隔天都能照应到。再说大学课程繁忙，积极向上的校园氛围，总比每天把她留在这栋老房子里强。
钟梵声还盼望着，校园里青年才俊众多，年轻人朝昔相处，也许禅寂很快又会恋爱，被人捧在手里，彻底忘记陆离，变回嚣张快乐的样子。当然这一回，千万不能是艺术家。
想到小妹总会长大，将来总会有一个男人比他这个大哥更疼她，爱她，钟梵声心中还泛起一丝醋意。送箱子的任务又回到他这个大哥肩上。钟梵声骑车驮着箱子来到学校边门口，再跟着禅寂的自行车一路骑到她的新住处。直到此时，钟梵声才震惊地发觉，禅寂租的公寓，就在国权路的博学小区3号——这一栋凶楼之中。
钟梵声的第一反应，这栋楼住不得。
禅寂说：“哥，你不会是迷信吧？”
钟梵声顿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迷信了，这栋楼虽然死过两次人，却并非煤气管道的故障，楼的硬件部分没问题。他是个理性至上的人，只是无法克制直觉上的不安，所以接下来的话，让他自己都觉得说得心虚：
“大学附近的这么多房子，换一栋至少心理感觉上好一点。我们不急着搬进去，我再帮你找一套合适的公寓好吗？”
堂堂检察官怕凶宅，要是换作以前，禅寂一定抓住这个机会，把他挤兑得哭笑不得。可是如今禅寂似乎不再有兴趣跟他多啰嗦，表情淡淡的：“同学帮我租的，这栋楼现在价格特别便宜。” 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察言观色，钟梵声不敢造次，连忙卖力气，把箱子往楼上搬。又忍不住问禅寂，为什么这一回箱子轻了很多？
禅寂答：“又不恋爱，带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钟梵声再次感到内疚，箱子放进公寓，帮禅寂打扫布置时，他毫无底气地问禅寂：“不生我的气了好吗？” 语气更像是央求。
他们二人正在擦玻璃窗，钟梵声用湿抹布擦两遍，禅寂用废报纸擦干。听到这话，禅寂眼眉一弯，像是被大哥这种低声下气的态度逗笑了，她带着钟梵声数月未见的甜美笑意，得意的点了点头，像是大赦群臣的女皇，还放下废报纸团，对着钟梵声伸出小手指。
钟梵声急忙与她拉钩，满心欣喜。乌云散尽，以后应是阳光坦途了吧。
禅寂的公寓是202，与黎艳的302，谈歌的402是一模一样的房型。钟梵声克服了“迷信”之后，倒是因为熟悉房型，打扫得分外得心应手。回家报告父母亲大人，一切安顿妥帖，禅寂生活舒适，心情愉快。
两天后，周一中午，钟梵声在办公室接到王阔的电话，说是又有一起案件，必须请他亲自过去看看。钟梵声问地点，听到王阔说出“国权路”，不由得看了一眼桌上的饭盒。
今天是禅寂开学的第一天，母亲炖了红烧肉百叶结，命令钟梵声给禅寂送去，钟梵声这一周两次探望的承诺就要开始兑现。钟梵声原本打算趁着午休时间，再跟师父多请一小时假，那么，骑车到复旦大学打一个来回时间刚好。要是有案子，请假的尴尬就可以免除，恰好又是这么顺路。
钟梵声一口答应，王阔在电话那头反而不吱声了。“说地址啊。” 钟梵声催促。
王阔叫了一声“书生”，随后吞吞吐吐说下去：“国权路、博学小区3号楼、202，我觉得你有必要马上过来。”
钟梵声脑袋嗡的一声。
禅寂出事了，她倒在厨房里，身体紧靠着煤气罐。
这是与黎艳与谈歌公寓一样型号的煤气罐，煤气阀门的橡皮管一头脱垂着，橡皮管里还在溢出煤气，整套公寓里都弥漫了煤气的气味。
这是王阔向钟梵声描述的现场。钟梵声赶到时，禅寂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无效，已然死亡。
钟梵声看到的现场，煤气罐的阀门已经关上，门窗已经打开，到处是他前日与禅寂二人共同布置的熟悉场景。他一时心痛如绞，踉跄退到走廊里。
禅寂休学半年，班主任与同学都对她的归来分外关注，开学首日，等了一上午依然不见禅寂的身影，他们一起到她租住的公寓找她，扣门没人回应，又闻到紧闭的窗户缝隙里飘出煤气，这才报警。
警察破门而入，发现禅寂已经躺在厨房的水泥地上，面色如常，没有了呼吸。
禅寂死因不明，暂时无法确定是否他杀。
钟梵声在验尸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一个大男人，生平第一回抽泣不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听闻噩耗之后，母亲病倒了，住进医院。父亲要求见小女儿最后一面，命钟梵声安排，念及禅寂此刻的面貌，钟梵声只觉得又心疼又毛发直竖，不知如何向父亲禀明。
验尸结果，急性一氧化碳中毒。
钟梵声坚持这是他杀，魔怔了似的，他催着王阔调查禅寂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知晓陆离案内情的人，也就是从案情中获知急性一氧化碳中毒原理的那些人。
王阔调查的重点是陆离前乐队成员，他们通过陆离案了解到急性一氧化碳中毒的原理，有接触禅寂的条件，更有通过杀死禅寂报复钟梵声的动机。被调查的成员中，张欢——也就是绰号叫做“猴子”的小个子嫌疑最大，唯有他与禅寂联络最多，而且知道禅寂的新地址，在禅寂搬进202的翌日，还被邻居目击进出过这间公寓。
然而在禅寂出事的那天上午，他在上海外国语学院的教务处开证明，手续复杂，办了整整一上午，有不在场证明。
钟梵声反复对王阔说：“一定能把凶手找出来，一定可以。”
王阔理解钟梵声的心情，被逼急了，却也不得不说：“书生，你怎么又钻了牛角尖？我们要不要把旁听过陆离案的人都查一遍？法官、书记员、法警，还有那个陶律师，是不是也得查？”
钟梵声点头：“查！ ”
王阔伸手去拍钟梵声的肩头，看见钟梵声瘦得脱形的脸，及时把手又收了回来，把这一掌拍到了自己腿上。犹豫很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兄弟啊，凭我这一名刑警的直觉，令妹的死很可能是……自杀。”
禅寂是自杀——钟梵声觉得，自己很可能在案发现场就读懂了这个事实。只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
禅寂是为陆离而自杀的。
陆离被处决前一直没有认罪，他始终坚持一种理论，他没有谋杀黎艳，黎艳是自杀。是黎艳自己在厨房吸入煤气，再回到卧室死去。
在当初的法庭上，陆离甚至还提出过，他愿意蹈身实验，以一死换取清白。
他向法庭宣称：“我愿意亲身来做这个实验。从同样的煤气罐里吸入一氧化碳，从厨房走到卧室，我走给你们看，再平躺成同样的姿势给你们看。若这样死能证明我的清白，我心甘情愿。”
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一氧化碳急性中毒者应该是立刻死亡，不可能还有两三分钟时间活动自如。陆离的建议被认为是哗众取宠。
唯独有一个人把这番话当了真，那就是禅寂。
在陆离死后，为了还给他一个证明自身清白的可能性，禅寂决定自己来做这个实验。所以她借口回校念书，租下了与黎艳的公寓一模一样的房型，包括一模一样的煤气罐。如果她能在厨房里吸入煤气，然后走到卧室，躺在床上死去，这就证明了陆离一案是冤案，陆离没有杀人。
结果，她连煤气阀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她应该是在吸入煤气后立刻倒在地上死亡的。所以她的尸体紧靠着煤气罐，她的一只手还紧挨着橡皮管脱垂的那一侧。
不，禅寂并不是唯一一个把陆离的话当真的人，他钟梵声也曾为这番话一遍遍去咨询法医，无数次犹豫要不要向法院坦陈自己的疑虑。一氧化碳急性中毒的人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行动能力，这个问题一直让钟梵声觉得芒刺在背。
钟梵声进而意识到，禅寂也许并非只是为了陆离一个人去做这个实验，她也是为了钟梵声，她的大哥。如果她没有能走到卧室，那么就是说明了，钟梵声的判断是对的，陆离死有余辜。
陆离到了临刑前，依然矢口否认谋杀的罪行，钟梵声是介怀的，禅寂一定也是懂得大哥的性格。陆离的死刑执行之后，每一回再听到行刑的枪响，钟梵声可能都会为自己是否错杀陆离而纠结。
禅寂之死，让陆离案不再有疑惑。
在恋人与大哥的这场战争中，禅寂选择了这样的方法，让一切尘埃落定。
而事到如今，钟梵声依然无法相信，禅寂用她的生命做了这样一个残酷无比的实验，无论实验结果如何，谁对谁错，她都是死。
让钟梵声更不愿意相信的是，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凶手，这个凶手就是禅寂的亲大哥。他说什么也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当初，他将“一氧化碳急性中毒后的具体死亡时间无实验数据”的疑惑提交给法庭，如果他没有刚愎自用，为了不让凶手逃脱法律制裁，隐瞒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么，禅寂就不用去做这个实验，她现在应该还在大学校园中消磨美丽的青春岁月，周末回家向父母亲撒娇。
禅寂活下来，而陆离这个真凶将会逍遥法外，法律尊严尽失，被害人枉死，沉冤难雪，这个代价，钟梵声又是否愿意接受？
无数遍苛责自己，钟梵声找不到答案，只感到锥心疼痛。
数周后，在潘良缘案的第二次开庭中，陶律师正是早已得知钟梵声家中的变故，利用他的弱点发问：“只要有一种可能没有被排除，就是存疑，就是拿无辜者的性命开玩笑，你还没意识到吗？”
这是一句残忍的质问，陶致远所指“无辜者的性命”并非潘良缘的命，而是禅寂的命，他指责钟梵声曾经放大自我判断，结果害了禅寂的性命。所以，王阔才会忘记了法庭秩序，大声咒骂陶致远是个“混蛋”。
所以，钟梵声才心理崩溃，终于当庭说出了目击证词的致命缺陷——这也是本案中检方唯一最直接的证据。
王阔曾提醒钟梵声，此案证据原本就薄弱，若钟梵声自毁长城，潘良缘必定会被无罪释放。钟梵声向法庭陈述完毕后，自知胜负已定，大势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