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17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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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的人群散去后,钟梵声如梦游般走出法庭,王阔还在走廊上等他。王阔的大手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余怒未消:

“引颈就戮,你足够高尚。作为检察官,你都说证据有问题了,你让法官怎么判?法官能硬判有罪吗?你是公诉人,为民请命的,你都不出头,谁能为被害人和家属出头?

“没错,你的职业规范完美了,你可以不再负担判断的责任了,你对得起被凶手残忍杀害的死者吗?对得起她伤心欲绝的家人吗?对得起我们加班加点追查了几个月的警队人员吗?等这个冷血杀人犯又大摇大摆出去杀人了,你对得起市民,对得起下一个受害者吗?

“尸位素餐,我看你这个检察官还是不要当了。你这种没担当的人,还是去公路交通收费站卖票最合适。”

谁说王阔没有钟梵声毒舌。

说完这番话,他放开钟梵声的领口,长叹一声,甩开大步走了,把钟梵声一个人留在地砖明亮的法院大厅里。獬豸壁雕对着钟梵声怒目而视,光华刺目。

返回会审公廨老楼的办公室,钟梵声就发起了高烧,他强行挪步到单位宿舍,在黑暗中陷入昏沉。父亲对他这个逆子下了驱逐令,他无处可去。意识模糊中,他感觉到有人摸他的额头,探他体温。他唤道:

“妈妈?……”

“禅寂?……”

“谈墨……”

醒来认出,那是师父叶落。

叶落请院医务室来给他打了针,他继续沉沉睡去,这一病就是七天七夜卧床难起。等他终于痊愈,脚步虚浮地到理发室理了个发,重新回到办公室桌前,只觉得仿佛再世为人。

叶落告诉钟梵声,王阔多次打电话来询问他的病情,为了替他出气,以禅寂案为由头,将陶律师带到中队,盘问了足足一天一夜,被领导知晓后还受了批评。

关于潘良缘一案,叶落安慰钟梵声道:“我觉得你处理得很妥当,你说的都是实话,没什么可内疚的。”

钟梵声摇头:“我这是不负责任。”

叶落说:“你还没悟到真正的责任是什么,慢慢来。”

又提及陶致远这个人,叶落告诉钟梵声,陶致远在法庭上刺激钟梵声,貌似卑鄙,实则是在暗中帮助钟梵声。

陶致远已经查到检方证人的致命问题——也就是宋俊伟是脸盲症患者的事实——笔录与证明材料在开庭前都已准备周全。然而,在法庭上,如果由辩方律师抛出这份证据,钟梵声故意隐瞒证人缺陷的行为就会直接影响到一名检察院的职业生涯。陶致远这才尽其所能从心理上攻击钟梵声,迫使他自己说出事实。

陶致远请王阔带话:“他这么做,不希望钟梵声记恨他,也不为钟梵声记他的情。只因为钟梵声是他尊敬的对手,他希望二人长长久久在法庭上有对阵的乐趣,所以他得胜之余,也不想钟梵声声誉受损,一蹶不振。”

叶落说这番话时,钟梵声眼中浮现陶致远的嘴脸,不知怎的,这么讨厌的嘴脸竟有些令他留恋。

长长久久的对阵,多么有吸引力的战书。法庭、劲敌、证据、逻辑……这些曾经令他热血贲张的事物,可惜,都到了必须说再见的时候。

他已不再是昔日的钟梵声,他的所有勇气都已随禅寂而死。

当天下午,钟梵声就向师父呈上了辞职报告。从此之后,天高海阔,离开这栋苏州河畔的老楼,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方,也许到高速公路收费站做一名收费员倒是一个好主意,坐在荒凉的交叉路口,例行公事,不会伤害到谁,不必忧虑让谁逍遥法外,也不会爱上谁。 

钟梵声想起父亲曾说:“曾祖父遗训,钟家子孙不近刑律,不事审讼。” 他这个不肖子孙果然是受到报应了,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他想起杀死陆离的那一声枪响。想起陆离在行刑前极为诡异的笑容,枪声过后,陆离扑倒在地,身体扭动时,嘴里还在含混地重复着那句话:

“你会后悔的。”

他又想起陆离执行死刑那天,禅寂去探望他时,身穿那一袭洁白的毛衣裙。博学小区3号202的现场照片显示,禅寂死去之时,穿着的也是这一袭白色毛衣裙。钟梵声直到此时才联想到,这是婚纱的颜色。

陆离一定是看懂了禅寂的心意,所以他从禅寂面前被带走的最后一刻,还特地夸赞了这条裙子。禅寂也会意地脱下大衣,身着白裙转了一圈给他看。

陆离真是一个善于蛊惑人心的魔鬼,什么特地派人送来的小提琴,最后演奏一曲。什么《梁祝》,殉情双双化蝶。还有那些过分用力的甜言蜜语,什么“所有灾难始于一个可怕的奢望,我太想与你共度余生”,什么“想到她正在那头等着我,今日之后,我又不得不与她朝昔相处,却要长久与你分离”,都是可怖的暗示,坚定了禅寂追随他而去的意愿。

陆离唯一没有猜到的恐怕是,禅寂会用重现案情的方式离开人世,这个实验证明了陆离罪行确凿,也证明了钟梵声的正确。而钟梵声宁愿他自己是错的,他宁愿自己每一场判决都是败绩,身败名裂,就算是自己沦为死囚也愿意,只要换禅寂活过来。

钟梵声又想起谈墨,他恐怕永远也不敢面对的那个人,她此刻不知在承受怎样的煎熬。杀死她亲妹妹的那个人,恐怕不久之后便会重获自由,汗毛也不少一根。这也都是他钟梵声的无能与怯懦所致。

钟梵声在深夜中踽踽独行。

1997年初春的夜晚,灯火还未曾辉煌到可以遮掩月色,辽阔的墨色城市中,唯有苏州河泛着冷光,有如绸缎一般。

钟梵声面向水中的月光张开双臂:“老天爷,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然而,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是否可以作出更好的选择?

那一年,他苦思冥想,发觉此题无解。


“普通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死者面颊和嘴唇呈樱桃红色,死亡特征一目了然。这个常识众所周知。然而,若是一氧化碳急性中毒死亡,死者面色如常,毫无异状,常被误诊为中风猝死、心力衰竭猝死等。不经过全面的尸检,无法发现真实死因。

“这是最需要专业知识的谋杀方式之一,也是最具隐蔽性的方式之一。”

电脑录入到这一段时,师父的笔记已经完全归于公事理性。他在这几个字下面划了横线:

“一氧化碳急性中毒死亡。”

接下来,各种奇案的记录中,不再有任何自我情绪的记录。从墨迹颜色的不同和字迹细微的变化,也可以看出这是隔了一些年才开始重新继续的笔记。

我问师父,当年他辞职后去了哪里,后来为何又回到了这“无常殿”。

钟梵声半开玩笑地说,他真的去了一个与交通道路收费站同样安宁的地方,那里不再有胜负交锋,甚至不需要遇见本单位之外的人,只有无数已经判决的案件被写在书本中,有如货物被装在车厢中,川流不息从他眼前经过。

那是检察院的理论研究室。当年钟梵声的辞职报告没有被批准,但是在叶落体恤的安排下,他到研究室“躲”了九年。足足九年,青灯黄卷。

直到叶落升任这个办案部门的副处长,实在缺人手,这才征得他的同意,把他调回来帮忙。

此后,钟梵声依然是众人眼中打赢过“无直接证据谋杀案”的检察官,加上在研究室工作期间出版的论著两部,身兼实战与理论的双重光环。他也依然是整个部门中每个月办案数量最多的那一个。

而他当年“死神”的风范,据说后来与他共事的人再也没有见到过。

而且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见识到了。我才跟他办了七个月的案子,就听到了坏消息,钟梵声将要正式告别他二十五年检察官的生涯,加盟世界五百强企业SME集团亚太区总部,担任法务部总监,从此做一名高薪金领。

这一回,院里已经审批通过。辞职被批准后,有些天,钟梵声还会请假提早下班,去和SME集团的人会面,填写一些入职前的审核表格。

检察官这个职业荣光无限,唯独收入十分平常,在如今的经济环境中,还及不上一名外企的普通白领。是以这些年,男性检察官辞职的情况比较多见,毕竟买房养家这种事情,总是仰仗妻子说不过去。钟梵声的女儿明年初二,老人们想要送孩子出国留学,又是一笔经济负担。

恰好也是在那时候,SME的市场部总监凯文刘联系钟梵声。他是钟梵声大学时代的学弟,因前法务部总监移民离职,前来探问钟梵声是否愿意接下这份聘书。这一类全球化的国际集团,法务部总监是一个重要职位,定下人选,便不能长时间虚位以待,师父的离去已是定数。

所以我已经无案可跟,唯有埋头于他那几箱古旧的办案笔记,成天做一些录入的闲事。

如今,检察院七分院早已迁徙到上海的城乡接合部。这是一座外形平正的灰色高楼,坐落于正义东路与天竺路交界。正义东路是一条常有卡车通行的大路,附近兼有高架,终日尘灰升腾。这里是上海的另一张脸,不比市中心高楼华丽参天,街道精致的氛围。

我们所在的重案部门位于八楼,26间办公室,两间会议室。

正是春节长假刚过,是年上海暖得早,窗外大道边树木稀疏,却也能望见点滴新绿,空气中泛着霾的灰白,看不出阴晴,高架桥上车流如海,噪声不绝于耳。

我与钟梵声分享两张靠门的办公桌,对面而坐。

终日翻看着那些皮面本子上的奇异案情,我开始觉得心有不甘。无论是我在档案室学习近些年的卷宗,还是这七个月的实习,我所见的杀人案都颇为拙劣。大多是一时冲动,有时候就为了几十元钱,或者在街上被陌生人多看了一眼,就错手杀人。偶尔有事先计划的,杀人求财,也是手段潦草,过程犹疑,破绽百出。

于是我问师父,为什么我的运气就这么差,这么长时间都等不到一起值得推敲的案子?为什么所有引人入胜的案子都在你的笔记本上?一氧化碳杀人案,后来就没有再出现过吗? 

钟梵声答道,这类案件确实集中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时候,由于生活单调,人们有足够的耐心来构思与谋划犯罪,计划精密,有的罪犯思路独辟蹊径,破获与取证颇有难度。那时候还出现过一些变态杀人犯,以犯罪为消遣,犯下一些系列杀人案。这样的犯罪如今在中国已经非常少见。

因为在此之后,我们的城市就被电光声色的娱乐淹没,影视和电脑游戏宠坏了人们的快感,纵容了人们的懒散,信息泛滥让人变得急躁短视,而信息中对金钱一味的崇拜炫耀又让人极度功利,仿佛连凶手也不愿在杀人这类“小事”上多花精力了。

说话间,隔壁办公室的林检察官敲门进来,没头没脑地问了钟梵声一个问题:

“有一个案子,老处长让我来问你,看你接不接?你不接就是我来接。”

林无恙是我们部门的办案数量与质量排名第二的检察官,更经常被院里的宣传室当作“形象代言人”,将她的照片用在各种宣传栏中。她有弧度完美的鹅蛋脸,卷发如云盘在脑后,峨眉凤目,白皙的肤色,典型的古典美人,一身藏青色的制服将她映衬得更为端庄。

林无恙口中的“老处长”便是叶落,钟梵声的师父。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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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小菲
钟父还有脸驱逐儿子,害死禅寂的直接凶手分明就是他们老两口的溺爱。禅寂敢当庭做伪证,私下骚扰大哥妨碍司法公正,都是她爸妈从小给纵容的无法无天。更过分的是,男友被法律制裁后居然就跟着自杀了。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有没有想过这会让深爱自己的父母和大哥多么痛彻心扉、生不如死?有没有想过父母把自己养大成人花费多少心血?没有,完全没有。为啥?惯的。惯的不知人间疾苦,不分是非黑白,不辨虚情假意,不屑父母恩情。这彻头彻尾的任性自私祸害精,上一个典型是郭芙。
被广东人吃的福建人
如果是这样,陆离也太可怕了,知道禅寂深爱他,会去做那个实验,死也要拉上禅寂,这样的爱,也只怕是利用
五颜六色
一早起来赶紧看!这故事跳得有些快。我们还不知道潘良缘怎么样了?谈墨怎么样了?检察官的妻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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