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19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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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山警察对这个细节追根究底,蔡医生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认罪之后,蔡医生也只是笼统地交代,是她不堪骚扰,所以用这个极端的方式来解决。

我觉得这个动机不甚确切,也许嫌疑人想要隐瞒杀人背后更不堪的隐私,然而我觉得深究并无意义。师父青年时代的笔记本上曾经记录了他当时的观点:“犯罪动机并不重要。故意杀人罪是结果犯。无论动机如何,做了就是做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人都已经被杀了,蔡医生也认罪了,她为什么想要杀死这个人还重要吗?

我还沾沾自喜地琢磨着,不深究也是保护人权嘛,没准蔡医生杀人就是为了保住什么隐私,她付出这么大代价,要是我们把这隐私又挖出来,大白于天下,这对她也太不厚道了。

总之,挥舞着我已经学到的几把刷子,我觉得证据链已经相当完整了。残留着一氧化碳的凶器被找到了,医院证明这是蔡惠仪医生在案发当天亲手还到库房的。蔡医生此前带着氧气袋到过17号厂房,园区门卫的登记本上还有她的签字。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与她离开厂房的时间也几乎一致。蔡惠仪自己的供述与以上的证据也都相符。

那么直接起诉故意杀人罪,法庭上也就是辩论一下,究竟应该定死刑还是死缓?嫌疑人这么冷静而有章法地杀人,我们公诉方肯定要主张加重定罪,但是辩护律师肯定会以“被害人也有过错”为理由,作罪轻辩护,毕竟是被害人长期纠缠嫌疑人。

我正滔滔不绝地畅想着开庭的情景,钟梵声不客气地打断了我:

“如果这都能叫做证据链,我看你每年都能冤死十几个聂树斌。”

这帽子可太大了,我慌张地又翻了一遍卷宗压压惊,证据与笔录都赫然在目,事实清晰,能有什么问题呢?

钟梵声提了三个问题:首先,怎么证明蔡医生确实将那个装有一氧化碳的氧气袋带到了17号厂房,如果她根本就没带去呢?其次,怎么证明这个氧气袋就是凶器,要是凶器是另一种一氧化碳容器呢?第三,怎么证明是蔡医生动手杀人,而不是另一个人使用了这个氧气袋呢?

我大跌眼镜:“师父您这是鸡蛋里挑骨头。”

钟梵声抬头瞟了我一眼:“要是这是一只毛鸡蛋,你们就真的打算把这些骨头一起煮了,把无辜的人当成凶手送上注射台?”

我拿出绝杀技:“嫌疑人她自己都承认了。”

钟梵声无动于衷:“有罪的人不承认罪行很正常。无辜的人承认有罪,我也见得多了。光听嫌疑人自己说,要你做什么?”

我很快发现,错的人确实是我。

二号检察官林无恙看过卷宗之后,也摇头叹息,认为证据不足。我大惑不解,站在她的办公室里抓耳挠腮。她用干脆的一句话总结了:“留有一氧化碳的氧气袋与现场没有形成联系。”

随后她扭过头,笑靥如花地观察我的表情:“想用这个案子留住你师父,我看是不可能了。这案子大概率是不予起诉。”

我急忙问林检,这案子究竟是打算退补,还是不予起诉?退补就是让公安机构补充证据,不起诉便是将嫌疑人无罪释放。氧气袋里有一氧化碳残留,潘念又是一氧化碳急性中毒而死,这个下午给他送过氧气袋的蔡医生,怎么可能不是凶手呢?

林检认为,这案子就算是退补,公安机构也未必能找到更多有效的证据,最后结局还是不予起诉。我则坚持说,绝不能放走一个坏人,半个也不行。

最后林检被我逗乐了,揶揄我“嗜血”,夸我和师父年轻时的神韵颇有几分相似,她遣我火速联系王小山警察,接着啪的一声合上卷宗。

我找到号码,动手给这名“有神棍气质”的年轻警察打电话,还没拨通,内线电话插进来,大门口接待区的同事问,蔡惠仪的案子是哪位检察官办的?有证人上门提供情况。

真是鸿运当头,我大感兴奋,抓着座机话筒,一边向林检复述。林检收拾卷宗,起身整理制服,这就要招呼我一起下楼。只听到电话里同事又说,那名证人还指名道姓要见“钟梵声”,说是提供证据时,一定要有钟梵声在场。

我心中诧异,我师父虽说有名,这名声都是在司法系统内的,出于保护检察官的目的,他们的名字极少出现在公众媒体上。

这时,那名同事在电话里对我们说:“证人说,她的名字叫做谈墨。如果钟梵声检察官不愿意下楼,告诉他这个名字。”

接待区位于检察院大门左侧,陈设简单的六间接待室,窗明几净,粉刷洁白的墙壁。初春的晴日,房间的墙上布满阳光。

我与林检在最内侧的一间接待室里见到了谈墨。

她与我从笔记本中得到的印象不同,可以说相差甚远。她身着浅灰蓝色的套装,卡其色的风衣搭在椅背上,浅棕色皮质公文包,短发,除了颈项上一条银色十字架项链外,没有戴任何首饰。

她确实沉稳,从容,但是她并不美丽,她瘦削的脸部线条非常坚硬,眼神坚定灼人,并没有笔记本中描写的那种温柔、敏感、清新可人。我不知道这是时间磨砺的结果,还是因为她面对的不是钟梵声。

我们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她拿出名片,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副总裁,上海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首席设计师。

谈到案情,她便沉默了。我们都知道她在等谁,一并尴尬起来。

钟梵声一向行动非常利落,以往每次我们一同去提审或开庭,我风风火火地极速整理材料,奔到电梯口,他总是早已静悄悄站在那里,拖着装卷宗与打印机的箱子。可是这一回真是奇怪了,他明明答应下楼,这么长时间,我不禁脑补他是否在镜子前整理衣着和发型,或者躲起来默默平静一会儿心绪?

接待室的实木门镶嵌着半扇玻璃,我眼神余光中,钟梵声的身影在玻璃窗口出现。他没有着急进来,应该是透过玻璃捕捉到了谈墨如今的面貌,这才推门走进房间。 

谈墨见到他的一刹那,她线条硬朗的面容有了奇异的变化,显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委屈——而她又把这种表情伪装成怒气,刻意生硬地奚落钟梵声:

“钟检察官,好久不见。有真正的杀人犯被你放走二十年,你说是疑罪从无,没法定罪。现在却有完全无辜的人,你们一口咬定她就是杀人犯。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还以为她前来提供嫌疑人的罪证,没想到她是来证明嫌疑人无罪的。

谈墨拿出手机,向我们展示了一条通话记录,呼出号码是潘念的手机,通话时间3分15秒。她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除了手机记录之外,还到中国移动通信打印了一张通话记录单。

这条通话记录是在下午两点。蔡惠仪在下午一点三刻就离开了园区,大门门卫登记册上记录着她离开的时间。这也就意味着,在蔡惠仪离去后,潘念依然活着,他接听了电话,与谈墨聊了三分钟。

我有种白天撞见鬼的感觉,这么一来,蔡惠仪就根本不可能是凶手了。

林无恙依然泰然自若,听着谈墨的证词,亲切地点头,好像她说的不是颠覆案情的证词,而是琐碎的家长里短。由于我太过意外,忘记了做笔记,她还打开文件夹,亲自做着笔录,若无其事地问谈墨,她在电话中与潘念聊了些什么?

谈墨脸色微变,瞥了钟梵声一眼,回答林无恙道:“没什么,就是他们办事处要同我们公司谈一个广告合作。”

林无恙又问谈墨,她与蔡惠仪是什么关系?

谈墨简单答道,她定期找蔡医生看中医调理身体,已经有些年头了,效果不错。她话锋一转,说到自从蔡医生被警察调查拘留,多年受蔡医生照顾的老病人都到公安分局去请愿,大家都愿意以人格向警察担保,蔡医生品行善良,肯定不可能杀人,刑警队始终不理不睬。

为此她还雇了律师去交涉,然而刑警队连基本案情都不肯告诉律师,直到案件提交到检察院,律师才终于能查询到警方掌握的证据,这才知道,原来蔡医生在下午两点之前就离开了“忘记艺术区”。

谈墨抱怨道,要是她早些知情,早就可以提供这条通话记录,蔡医生这么一个无辜的好人也早就可以获得清白,不用平白在看守所关押这么长时间。

林无恙依然态度平和地微笑解释道,确实有规定,案件在公安侦破过程中,不能向律师提供信息,希望大家配合与谅解云云。

至于钟梵声,他全程在与钢笔的笔帽作斗争,拧开合上,清除故障,而当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他默默注视着谈墨,直到她起身告辞。

“我们会处理好的。” 他把手伸给谈墨。

“但愿如此。” 谈墨与他握了手。

我跟着林无恙回她的办公室,处理后续事宜。她遣我打电话与公安部门通报一下这件事,会谈一次,然后可能就直接不予起诉,释放嫌疑人。

案子如此结束,令我非常泄气。

但是我知道,林无恙的谨慎是负责任的。

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是否罪不当死,公众以为责任都在法官,其实未必。检察官办理的案件都有考核,考核机构为案件管理处质量评审科,近些年,评审标准更为严苛。检察官提起公诉的案件,如果法院作出的是无罪判决,检察官就可能面临立即下岗,当然这种情况相当罕见。

正因如此,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检察官起诉,意味着嫌疑人九成九有罪,我们也可以认为,是检察官决定了嫌疑人是否有罪。这个决定影响着他人的一生。

我把电话接通交给林无恙,电话另一头就是那名叫做王小山的警察,他与林无恙缠斗起来,这电话一时半会打不完的样子。我就打算再整理一下卷宗,这才想起,四本卷宗很重,我抱下去以后,是师父很绅士地帮着抱上来了,然后他就径直回了他自己的办公室。

就在这时,钟梵声抱着卷宗走进来,示意林无恙挂上电话,表情凌厉,吓了我一跳。他把卷宗重重捶在桌上:

“这案子不能退,证人有问题,嫌疑人应该也有问题。”

他翻开卷宗,指着被害人的照片。他认识这张脸,尽管隔了二十年的光阴。

潘念就是潘良缘。

如果到公安系统查询,应该能查到他更改姓名的记录,但是他无法改变他是谁。 

谈墨、谈墨一心袒护的嫌疑人、潘良缘、一氧化碳急性中毒,这些要素聚合在案件中,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二十年前改变所有人生命轨迹的可怖往事,以及曾经没有来得及清算的仇怨。


当年,钟梵声败诉,潘良缘被无罪释放。在这一案件中,潘良缘和陶致远律师都是大赢家。潘良缘没有少一根汗毛。陶致远则因此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知名律师,咨询时间千金难买一小时。

然而从此之后,潘良缘的生活陷入困窘。被释放后,潘良缘还以无罪被关押为理由,由陶致远律师出面,为他主张国家赔偿,赔到过几千元。除此之外,潘良缘不再有其他收入。

在法律上,他是无罪的。在众人眼中,他被认为是“准杀人犯”。《申城晚报》通知他,由于他被看守所关押,缺勤过多,不再继续为他保留美术编辑的职务,请他另谋高就。他四处求职,不要说国家单位,连民营企业、个体老板都不愿意雇佣他。

他的画展当然早已无疾而终。那些熟识的画廊也纷纷将画作退还给他,不再代为销售,理由是,顾客觉得买他的画不吉利。房东请居委会干部陪着,战战兢兢上门,请他搬家,说是这房子不再出租了。

不得已,他到派出所改名字,冷嘲热讽中,他的户口本上终于有了个新名字——潘念。这也没有太大用处,那个年代的信息少,媒体使用照片也不太注意打马赛克,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依然被人记住与认出。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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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熊ong
谈墨是柯南吗,周围的人都死了……
少商曲
为了能一气读完,我攒着完结了再看。不能像最后的审判那样被抻着,太累。来打卡报个到。
Tina
不知道还要更多久,这几章连的很生硬,感觉要强行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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