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人渐渐体力不支，被其中一名大汉追上。他使劲挣脱后，把公文包也扔掉了，跌跌撞撞依然努力地向前跑，向着我们所在的花园绿地方向。

“不好。”王小山低呼一声。他掏出车钥匙，犹豫了一下，开车穿过十字路口恐怕还没有跑过去快呢。

“快叫增援！”他回头对我喊，顺手把保温杯扔给我，就转身朝着混乱发生的方向跑去，往来车辆把他逼得左躲右避。我打电话给王小山在分局的同事，一边也跟着跑过去。

我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他又被追上了，扭打起来。他挣脱开来呼救，在满街轮胎和引擎的噪音中，只能看见他惊恐的表情和姿态，并不能听不见他的声音。随即他又再次被捉住。

忽然间我眼前一花，有一道银黑相间的光亮穿过我的视线，一辆自行车向那个年轻人疾驰而去，撞翻了正揪住他的恶人。那名大汉几乎是贴地飞了出去。

这自行车眼熟，“老永久”，车上的人更眼熟，正是刚刚赶到的钟梵声。他也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因为有准备，他被撞击的力量弹开之后，趁势在地上团身避让，看上去摔得远远没有那个恶人严重。

再看那名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继续往前跑，他应该是看到了王小山的制服，正朝着我们这里飞奔而来。

一辆公交车正在转弯，尖叫声和尖利的刹车声。

等到钟梵声与我们赶到近前，那名年轻人已经横躺在车轮底下，周身正被渐渐溢出的鲜血浸透。司机跳下车，站在交警背后查看状况，随后沮丧地蹲下来抱住脑袋。满车的乘客纷纷下车，看罢热闹后匆忙找寻其他交通工具去上班，瞬间鸟兽散。 

救护车赶到现场，很快便确定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王小山将死者的脸摆正，对比照片，确认是许遥远无疑。这一切发生如洪水与雪崩，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证人打算提供的U盘还在他身上吗？”要将许遥远的尸体运走时，钟梵声问。

王小山一脸如梦方醒的表情，连忙与现场人员协调，搜寻许遥远的随身物品，包括去找寻他在逃跑途中被迫扔掉的那只公文包。

我也这才想到，这伙人也许并不是追债的，他们是专门冲着这个U盘而来的也说不定。

山寨的乔丹运动服、山寨的特步运动鞋、大金链、青皮发型或者干脆是光头、手臂与后脖颈的纹身、东北口音——方才凶神恶煞在街头追赶许遥远的那些人，此刻坐在宁安区公安分局的讯问室里，怂得抖抖索索，全部垂着头，有几个还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许遥远车祸发生后，这些人大部分被王小山赶来的同事制服并拘留，总共有五个。还有两个见大势不妙，已然趁乱逃走，估计也会很快归案。

“你们不是光天化日底下追着人打吗？现在怎么不喊打喊杀了？”王小山气呼呼地教育他们。

一名长方脸的高个子讨饶道：“哥，我们那都是做做样子的。就那个书呆子，我们谁不是分分钟钟就能追上他，还能由着他跑过了这么多条横马路？我们也是混口饭吃。”

另一名面目清秀的小个子哭着说：“求求你们放我回家吧，我是今天第一天上班，你看我这纹身是印上去的，可以搓掉的。我是大专毕业，实在找不到工作。”

王小山眼光敏锐，很快认出了曾经与许遥远扭打过的那名大汉，他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必定是领头的人：“黄巨远，你呢？你追许遥远也是做做样子？”

我心领神会地帮腔：“刑法第294条，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姐啊！我们哪里像黑社会啊，”黄巨远惊叫起来，“我们只是一家小小的外包服务公司……”他被钟梵声的自行车撞得不轻，下巴和手背都贴着创可贴，仔细看其实是一个并不强壮的男人，细眉小眼，眼珠乱转，薄嘴唇，一脸聪明相。

王小山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做了个手势，黄巨远便起身一瘸一拐跟着王小山去隔壁房间“坦白从宽”了。

没多久，王小山便拿着黄巨远按了手印的笔录出来，请钟梵声与分局办案的一干人等到会议室交流。据黄巨远交代，他们是一家正规的小型催收公司，承接“金融机构委托从事金融业务流程的外包”，也就是受银行信用卡部门、小贷公司以及其他债权人的委托代为催收欠款。

昨天夜里，他们接到一笔急单，有客户提供许遥远的欠款凭证，要求他们公司第一时间派人去催收，三天之内一定要有成果。非但催收的时间紧，而且要求也很古怪。绝大部分客户总是要求催收到现金最好，金银其次，差强人意也必须是容易估价卖出的物品。这位客户要求的却是“文件”。

要求中详细写明了，如果没有足额现金，可以用许遥远身边与办公室的全部工作文件来抵充，包括所有电脑、硬盘、电子设备、纸质文件等。

黄巨远当时心里也嘀咕，就算是搬回来三四台苹果电脑，恐怕也不足这笔款项的十分之一。就是不知道那些文件本身为什么值钱了，都说“无形资产”，也许就是那种吧。

王小山质问他，明明觉得这项业务很古怪，为什么还急于操作，不等到过两天进一步核实了客户的身份和意图以后再进行？

黄巨远的回答是，那位客户给了很大一笔款项。雇佣催收公司，一般客户都会先付一个定金，然后是按照催收公司讨要回来的款项分成，从两成到五成不等。然而这位客户出手就给了那一整笔款项的两成，还说事成之后再支付五成。明显这是一笔好生意，而且催收期限短，只有三天，耽误不得。

催收公司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欠款人得知债权人找了催收公司，就赶在催收的灾难发生之前，主动找债权人协商，签个分期付款的方案，那么催收公司的生意也就黄了。尤其像是这样难得的好生意，客户的要求容易实现，同意用欠款人的电子设备和文件抵充债务，这些抵充物品不像是现金，这是欠款人既有的东西，拿过来有如探囊取物，不抓紧时间赚这笔快钱，“简直是对不起人民币”——黄巨远的原话。

王小山最关心的当然是那个U盘去了哪里。黄巨远指天发誓，他肯定没拿许遥远随身的那个公文包，如果不在许遥远丢下的地方，也可能是跟在后面的哪个兄弟帮忙捡了。

黄巨远说，他可没打算上来就抢东西。他是打算捉住许遥远本人，逼着他最好能交出现金或者一些硬通货，毕竟他们催收公司也是讲职业操守的，能为客户着想的地方，还是要尽责。在他看来，客户要一堆破电脑和纸片也没用。万不得已，他再逼许遥远把电子设备和文件都打包交给他，但是，这也得“你情我愿”，他是“代为履行债权人的权利”，不是“抢劫”。

公安分局早已发动警力在那条大路上搜寻，但是公文包有如原地蒸发。

须臾，那两个逃掉的催收公司员工也被抓回来了，他们也诅咒发誓说，一路狂奔根本没有注意过那个公文包。

王小山的同事送来另一份调查报告，警方查到了先后借钱给许遥远的两家小贷公司。一家是信用贷，一家是车贷。车贷那家金额比较小，已经还清。一直追债的显然是信用贷那一家。然而问责那家小贷公司的负责人，那位经理在电话里语气惊讶，听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

经理告诉王小山的同事，他们先前确实雇佣了一家催收公司处理许遥远的欠款，也确实是黄巨远的公司处理这项追讨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们支付给黄巨远一笔定金之后，黄巨远一直未能讨回这笔钱，推说许遥远的公司搬走了，找不到人，此后拖了一段时日，这份委托催收合同也自动终止了。

然而就在不久前，许遥远主动联系了这位经理，提出分期偿还欠款的方案，希望经理给他打个折，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此后，许遥远真的往他们指定的还款账户打了两次款，都是准时的，并且严格按照商定的金额。再过几天就是最后一笔欠债结清的日子了，小贷公司真的没理由再去追债，静候佳音即可。

所以，这位经理表示，昨晚联络黄巨远去催款的客户肯定不是他们。

我们与黄巨远核对事实。他交代说，昨晚那位豪气的客户是在网络上联络他的，钱也是在网上支付的，没留身份证件。客户发来的欠款凭证就是原先那一家小贷公司的合同，他经手核实过，这才没有再次核实，就立刻出发要债去了。

在他们这个行业，也经常有出借方不满意小贷公司的处理进度，直接请催收公司出手的，总之，问得太多一向不是这个行业的习惯。

分局的网络技术部门核查了黄巨远的公司网站，以及公司账户，证明他所言属实。那位神秘客户用的是国外的代理服务器以及PayPal在线支付，一时无法确认真实身份。

我觉得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雇佣黄巨远催收的所谓“客户”，必定就是谋杀潘念的真凶，冲着U盘而来——为了阻止许遥远将重要的罪证交给我们，不惜冒充债权人，指定要黄巨远将许遥远的所有电子设备与文件带回去抵充债务，明明白白就是司马昭之心。

而且我确定，这个U盘必定有关键的直接证据，不但拍摄到了行为，还拍摄到了清晰的面部特征。否则真凶不会如此紧张，一连出手两次。

第一次是钟梵声的车祸，那天恰是王小山去教堂拜访本堂神父，问到了许遥远的行车记录仪可能有凶案当天的录像。结果被攻击的不是王小山，却是钟梵声，我觉得这是因为谈墨只知道钟梵声，不知道王小山也在调查案情。有眼线向她汇报，一名穿制服的男性去教堂调查，她便以为是钟梵声。殊不知钟梵声当天是在27号厂房约谈彼得与张欢。

第二次便是今天，很可能螳螂捕蝉，谈墨派出的亲信已经趁乱捡走了许遥远的公文包，拿到了U盘。

“我们遇到的两次攻击，已经充分证明了真凶的身份。”我宣布。

钟梵声摇头：“这完全没有逻辑关系。”

我着急抓住钟梵声的胳膊摇撼了几下：“师父，她差点杀了你哎！”

钟梵声侧过脸看着我：“这依然没有逻辑关系。”

我跺脚：“你袒护她！”弄得钟梵声顿时满脸迷惘，只能以无语应对。

王小山背过身子，假装没看见。

钟梵声看了一眼手表，正色问大家：“许遥远的那辆车此刻在哪里？”

钟梵声说到了重点。U盘失踪，并不一定意味着那段录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U盘是许遥远从行车记录仪的数码储存卡里复制出来的。只要找到行车记录仪，没准录像还在储存卡里没有被删掉。

此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盒饭早已送来，我们都没心情吃。王小山放下保温杯，火速打电话给丁婷。丁婷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王小山又把电话递给了我。

早晨许遥远出事以后，我第一时间打给丁婷。由于许遥远是洛阳人，在上海并无家属，遗体需要一些手续，丁婷便赶过来帮着处理，见到现场后，哭得分外心碎。这会儿她正在太平间，说是为许遥远守灵。

我好言安慰，接着询问她，许遥远那辆现代SUV如今是否还停放在“忘记艺术区”的老地方？她抽泣着告诉我，许总最近做了一个大项目，有不少进项，所以交了一些停车费，将车停在宁安区的一个露天停车场，有人看管的那种。

“车钥匙应该是许总随身带着的。”她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