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陶致远所谓的线索是一通我们都没法证实其内容的电话。案发前一个小时,谈墨曾经给蔡惠仪打过一个电话,据陶致远声称,那个电话的内容非常关键。在电话中,蔡惠仪告诉谈墨,她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一定要亲手交给谈墨,谈墨这才当晚就赶过去了。
陶致远请求法庭调取这一份文件。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文件?” 法官问。
“不清楚。” 陶致远答。
“你的当事人有没有拿到这份文件?”
“没有。她到的时候,蔡惠仪已经死了。”
“那么按照你的意思,你要求法庭调取这份文件的理由是什么?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一旦找到这份文件,我们就能知道蔡惠仪找谈墨会面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就能排除谈墨的杀人动机。”
法官摇头:“这完全是一种假设。”
陶致远坚持:“我相信这份文件至关重要,只要调取到这份文件,就能找到真凶。蔡惠仪被害前急着要交给谈墨的这一份文件,应该是关系到了重要的秘密,这也是她被杀的真正原因。”
法官问:“这份文件现在何处?你想要法庭到哪里调取?”
陶致远回答:“蔡惠仪最后告诉谈墨的是,这份文件她暂时存放在医院的档案室里了,藏在病历中,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法官总结道:“这只是你的当事人陈述的,没有人能证明她的话是真实可信的,也没有确切的依据证明这份文件确实与本案有关。而且这份文件也根本不能确定是否能找到,需要调取医院所有的档案,等于把整个档案室搬过来,这根本不现实。不能因为被告的一句话,就影响医院的正常秩序。”
钟梵声对着陶致远微笑:“五十步笑百步,这难道不也是一个 ‘臆想出来的动机’吗?”
这次开庭除了有过此前一段滑稽的小插曲,之后都还中规中矩,偶有生花妙辩,然而在后半段庭审中,陶致远居然莫名其妙占了上风,案件胜负悬而未决,第一次开庭就这么结束了。
当日傍晚,细雨阑珊中,下班的高峰渐渐平息,偌大的城市里一大半人已然回到各自安宁的居所,每个细小的窗口灯光温柔,大街上暮色四合。此刻,一辆小面包车,两辆运动型轿车正从宁安区医院的后院静静行驶出来,穿过大街小巷,大约半小时的工夫,它们依次停在南京西路SME集团大厦的停车场上,七八个人从车上下来,有条不紊地将一些打包的纸箱搬上货梯。
大厦十七层办公室灯火通明,货梯的出口,以及市场部总监的办公室门口,王小山和他的同事已经等在那里。那些人将纸箱搬出货梯时,看见身着警服的众人,满脸惊惶却已经无处可走。
凯文刘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刑警们将纸箱悉数搬进来,打开,里面都是宁安区中医院的病历档案。
王小山捧着保温杯,笑眯眯地踱到凯文刘面前:“刘总,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忽然对中医病历感兴趣了?这可是病人的隐私,这样不好吧?难不成你要改行学医?还是急需自己也开一副中药,治一治你的心病?”
凯文刘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良久才说:“这算什么?”
王小山笃定地说:“我们就是想印证一下你的反应,看来今天你派人去旁听的效率很高啊。”
调查发现疑点并不需要六个星期。在蔡惠仪被杀的现场,房间里所有的地方都被翻动过又重新匆忙复原,这并不难看出,尤其是所有的书籍和纸张都被放乱了,上下颠倒,由此判断,有人曾经寻找一份纸质的文件。
书籍和纸张有的溅到过血迹,血迹的痕迹也是混乱的,由此判断是蔡惠仪死后,这个人才开始翻找文件。
烧一壶开水并不需要很长时间,应该是真凶在杀人与翻找之后才把开水烧上的,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就是引来旁人发现凶案,也就是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据。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事后“发现”凶案现场的某个证人中的一名。
案发当晚,由于现场脚印混乱,警方对每个踏进房间的人都进行了脚印取样。其中当然有凯文刘的脚印,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然而,有趣的是,其中凯文刘有几个脚印并没有踩到石膏碎片。石膏碎片散乱四碎,能够完全不踩到真是一个奇迹。
凶手究竟在寻找一份怎样的文件呢?一份令他紧张到要亲自前来的文件,也是一份能令他震怒冲动到杀人的文件。
钟梵声与张欢的代理律师魏教授深谈了一次,主旨是希望知道魏教授究竟传递过哪些消息给他真正服务的主子。魏教授是个聪明人,懂得选择一方不如与多方合作,左右逢源。
从魏教授提供的信息中,我们得知,张欢在关押期间想起过一个关于潘念的细节。潘念在被害前,曾经快递过一份纸质文件给蔡惠仪,拜托蔡惠仪妥为保存。魏教授当然将这个细节以及其他信息一并报告给了凯文刘,而凯文刘似乎对这个细节特别在意,当时就锁着眉头深思了很久,忽然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更早之前,我与王小山连着几个通宵查阅许遥远留下的文件,也有了重要的进展。在许遥远被追杀身亡的前一天夜里,他曾经与我们通话,提及他非常疲惫,因为当天上午刚刚结束并提交了一个大项目的调研报告。我在丁婷备份的文件夹中发现了这一份调研报告的电子版。
美科环境咨询有限公司从事的专业是空气质量调研,也就是一个项目投产会不会增加空气污染。这份最后的测试报告上打印着客户的名称,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SME集团。这就是许遥远曾经提及的“大生意”,也是他得以还清了债款的原因。SME集团委托许遥远测试的设备是“垃圾焚烧发电小型设备实验模型”。
测试报告的结论是令人沮丧的,这种刚投入实验的小型模拟设备产能大大高于市场上的同类设备,然而造成的空气污染也大幅度超出了国家规定的标准。
根据许遥远的报告,这一垃圾焚烧发电项目不宜投入生产运营。
这正是凯文刘费尽心机从张欢那里购买到的安娜的专利,SME集团即将参加政府PPP项目的所谓“制胜法宝”,也是凯文刘终于能荣登大宝的成败关键。
当时,王小山与我仔细研读了这份调研报告之后,王小山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们都一直以为有人雇佣了催收公司,这是为了毁灭谈墨在行车记录仪上的录像,其实那个神秘人想要毁灭的是这一份报告吧!”
催债公司出现在许遥远前来给我们送U盘之前,所以我们想当然以为,那个人指使催债公司拿走许遥远所有电子设备和文件来抵债,是想要彻底让这个U盘和备份文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而现在看起来,这个时间节点同样是许遥远去提交了一份极为敏感的调研报告之后,很可能是凯文刘在阅读完这份报告之后,决定设法毁掉所有原始数据。这一份文件备份是绝对不能留在许遥远电脑中的。
许遥远意外身亡不在凯文刘的计划中,不过这显然达到了更好的效果,连灭口也完成了。
凯文刘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所以当他听说潘念曾经快递给蔡惠仪一份文件,郑重请她保存,凯文刘的脑袋立刻嗡的一声,感觉大事不妙。到这个时候,凯文刘才意识到,潘念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项专利的弊病所在。
安娜的专利存在已有十几年,即便在安娜与潘念寄居在流浪汉聚集的“乌托邦”的自治社区——克里斯蒂纳的时候,身无分文,这份专利也没有转让过,那一定是他们知道这专利有问题。凯文刘想到,这应该也是当初他三番两次提出要约,潘念却坚决不愿意将专利卖给SME集团的原因吧。
那么这份文件,应该就是专利弊病的秘密所在了。
这个秘密他已然知晓,许遥远的调查报告说明了一切。这份报告的原件已经被他销毁在碎纸机里,备份也随着许遥远的死从此消失。现在,这个秘密又死而复生,通过潘念的快递,被送到蔡惠仪的手中,这令凯文刘感觉无比抓狂。
抓狂到他一时冲动错手杀人。
此时,SME集团大厦窗外已然夜色如墨,霓虹星星点点蔓延在落地玻璃幕墙的雨雾中。在王小山的推理过程中,凯文刘有数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姿态依然保持着镇定。直到王小山停下来,打开保温杯喝水,凯文刘从皮椅中直起身子,抱着双臂回复道:
“没错,美科公司的这份调研报告对我们的项目很不利,不过集团委托美科公司调研,这是商业行为,集团已经支付了报告的费用,美科集团没有权利对外公开报告的内容。现在这份报告在警方手中,我也是很放心的,因为你们调查的只是刑事案件,我相信在刑事案件没有定性为与我们集团相关之前,警方也是无权对外公开这些内容的,不是吗?”
他环视了一圈办公室中的刑警们:“猜测是没有用的不是吗?你们到这里闹了半天,无非是想让我承认我杀了人。这太荒唐了。你们没有证据,这都是猜测而已。”
“谁说这只是猜测。” 王小山在一旁笑着说,“我没说完呢,我只是喝一口水,歇歇。没点真凭实据,谁敢来你们手眼通天的SME集团 ‘闹’ 啊。”
后期技术人员将摔碎的孙思邈雕像一片一片从房间内外找到,拼接复原,发现缺少了一部分,如果凶手顺手抓起手边的这个雕像朝蔡惠仪的头部砸去,这应该正是凶手手握的部位。推测凶手是一时冲动抓起雕像行凶,在这个部位留下了指纹,于是作案之后小心地捡起了这几片碎块,戴上手套搜索文件,再摆上烧水壶,然后带着这些沾有指纹的碎块离开。
由此间接降低了谈墨作案的嫌疑概率。她的随身物品中并未发现这些石膏碎片,她显然也没有时间外出丢弃这一证据。
当然,带着指纹的石膏碎块是找不到了。不过在凶案现场的血泊中,技术人员发现了一张很小的纸片,是支票的碎片,虽然沾着血迹,经过分析,依然可以还原出支票上的纹理与痕迹。这一片支票上有半边凯文刘的印鉴,还有蔡惠仪的指纹。
“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私人支票会出现在杀人现场吗,刘总?”
有趣的是,凯文刘并没有能请到陶致远大律师为他辩护,听说他开出天价,陶致远只说:“心中有愧,不敢担此重任。” 凯文刘不明就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请了魏教授。
不能说魏教授没有主见,他有主见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但是这个主见从来就不是提供给委托人的。委托人怎么高兴,他就怎么辩护,基本上就和家里的钟点工是一个心态,这总能让委托人挺满意的,有利于顺利进账,这就足够了嘛。魏教授为凯文刘作的是无罪辩护,全然不顾证据凿凿,凯文刘拒不认罪会被判得更重。
在审理凯文刘的开庭现场,钟梵声叙述了诸多证据链显示的杀人过程。
蔡惠仪离开看守所的当天下午,凯文刘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她,要求她交出那一份潘念委托她保存的文件。这是凯文刘用一个香港号码打来的,没有实名登记,不过也不难查到出处。
接下来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
蔡惠仪同意了,她约凯文刘晚上到她宿舍取文件。现在主动权在她手中,凯文刘虽然窝火,也不得不同意。
事实上,潘念并没有什么魅力使得蔡惠仪一直心甘情愿为他送氧气袋,蔡惠仪也并非医者仁心。潘念不是达官显贵,他出现在吴争专家团队的服务名单上,是因为SME集团想要说服他转让安娜的专利,所以他才有了这一项福利。蔡惠仪始终就是生物链的最底端,她也深知潘念的重要。
此时,手握潘念交付的文件,又接到凯文刘亲自打开的电话,她意识到自己终于暂时有了一个翻盘的机会。
身上有了犯罪记录的烙印,蔡惠仪已经无望再继续一份体面的职业。她出卖了谈墨,尽管谈墨暂时还不知道,但是终有知道的一天,她将很快失去唯一的靠山。现在她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就是凯文刘想要这份文件,她可以向他狠狠敲一笔,有了一笔巨款,她就有机会重新开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凯文刘给了她那一张支票,她将信封中的文件交给了凯文刘。
在昏暗的灯光中,凯文刘打开信封,那并不是他想要的文件。
蔡惠仪在灯光下欣喜地查看着巨额支票。
凯文刘怒喝起来:“今天晚上你到底玩够了吗?我警告你,不要再戏弄我,快把真正的文件交给我!”
蔡惠仪答道:“就是这份文件。”
“你把我当傻子是吧?你是打算以后一直敲诈我是吗?”
“真的只有这一份快递,没有别的了。” 蔡惠仪茫然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收到支票的笑容。
盛怒之下,凯文刘抄起手边的石膏像,向蔡惠仪挥去,雕像碎了,蔡惠仪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身体就滑落到地上,鲜血从她头部涌出来,殷红的阴影在地面上渐渐扩大。
凯文刘右手还握着剩下的半截雕像,怒火顿时变作满脊背的冷汗,他陷入极度的恐惧,然而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他硬着头皮蹲下来,查看蔡惠仪的状况,后者还仰卧在血泊之中艰难地喘息,向凯文刘现出央求的眼神。
这也许是他们生命中最长的半分钟。凯文刘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想要将蔡惠仪扶起来,就在手将要触及她的胳膊时,他停了下来,权衡利弊,既然已经无法回头,他的左手在蔡惠仪眼前缓慢地收回,然后与右手一并合握住那半截雕像,高高挥起,他看见蔡惠仪眼眸中极度的惊恐,在垂死者奋力挣扎的嘶哑的呼吸声中,他全力朝她的面孔砸了下去,一下,两下……更多碎裂的声音,继而是寂静。
他将双手中仅剩的石膏碎块小心地收拢握起,塞进外套的口袋,一片指纹都不能留下。
接着他试图将蔡惠仪手中捏着的支票抽出来,支票纹丝不动,不知是因为蔡惠仪临死前最执着的念想就是这一笔巨款,还是因为死得过于痛苦肌肉痉挛收缩,这张支票被死死扣在蔡惠仪的手指之间。这种情形无疑令凯文刘感到极度恐怖,就好像这个被他刚刚亲手杀死的女人依然有着强大的意志力。他掰不开她的手指,只能将支票小心地撕开取出,他甚至最后还用手掏了一下她的手心,以防止有支票碎片遗落在里面,手指缝隙也检查过了。他没有注意到有一片关键的小碎片飘落到了尚未凝固的血水中,沉陷下去。
接着,凯文刘拖着发抖的双腿,去到厨房,找到了两只保鲜袋,套在手上做临时手套,反锁上宿舍的门,他开始翻找房间里所有的纸张,连书页中间也找遍了。一无所获。他愤懑不堪。
匆忙洗干净脸上的血迹,跑步服红黑相间的颜色掩盖了溅上的血点。原本他只是想离开,但是他想到足印无法消除。窗外持续地有声浪传来,是远处广场舞大妈们的音乐巨响。方才在厨房里偶尔看见的鸣笛水壶给了他灵感,有一个方法既可以制造不在场证据,又能掩盖他的足印。
烧上水之后,他令宿舍门洞开,悄然离开,沿着河向反方向跑步,一个小时之前,他还打算交易完毕之后顺便完成今晚的跑步锻炼,现在他真的在跑步,却是为了掩盖杀人的罪行,他将石膏碎片沿途扔进河里,耐心等候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
果然没过多久,烧水壶尖厉的笛声压过了广场舞的音乐,大妈们冲进宿舍。接着是大妈们发出比烧水壶更高亢的尖叫声,宿舍门口被躁动的人群包围。
凯文刘追上了每天一同跑步的那一群陌生白领。原本这些人为了显示与众不同的矜持,都是避免看热闹的,但是凯文刘主动建议他们去看看,他用了一个最容易被这些人接受的说辞:“没准那边有人需要帮助呢?我们应该伸出援手。”
也是凯文刘建议这些跑步的白领进入房间,他自己带头先走进去了:“没准里面有人受伤,需要送医院呢?”
于是犯罪现场被再次踩踏。
对于一名激情杀人的凶手而言,他事后的安排已经足够冷静与周全。他还留在现场配合刑警作了笔录,按要求留下了鞋印取样,成为了一名“证人”。
他看到谈墨周身是血,在现场被警车带走,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是相当完美,简直是老天爷安排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