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27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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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钟梵声好像并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宣传页,出示给张欢看。宣传页是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印制的,与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前一阵在“忘记艺术区”发布的飞艇广告是同一种色系,正是所谓“维也纳皇家交响乐团”的音乐会传单,上面还赫然印着“绿岛中国之夜”的字样。

“这个交响乐团,是你介绍给谈墨认识的吗?”钟梵声提问时,我猛然意识到,在关系链上,张欢确实有可能是一开始唯一与维也纳交响乐团熟识的人,如果是张欢将这家乐团介绍给谈墨认识,就证明张欢早已与谈墨有了很多交往,谈墨也早已从张欢处得知了潘念的行踪。

那么,蔡惠仪宿舍里的一幅肖像暴露了潘念的归来,谈墨由此生出复仇之心——这个推理就不再成立。

“是张欢介绍给我,我又介绍给谈墨的。”凯文刘在一旁答道,他笑呵呵地自我标榜道,“多亏了我今天跑步遇上张欢吧,给你们解答了很多疑问。”

他打量着钟梵声的表情,又恶作剧般地补充道:“谈墨他们公司只是我们集团的供应商,顺便帮她介绍认识一下陶致远大律师啊,介绍几个像维也纳交响乐团这样的客户啊,属于纯粹的合作伙伴之间的相互帮助,绝对没有其他私人感情上的意图,我在此指天发誓。”

我对谈墨的私生活完全不感兴趣,我认为当前唯一的重点,就是找到实际的证据,论证谈墨与蔡惠仪合谋杀人的罪行。

我心中还另有一丝隐隐的期待,我觉得师父对于谈墨的内疚之情是他最大的心结,他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心结,才忍心放弃检察官这份职业。一旦我找到罪证,证明谈墨与当年的潘良缘一样冷血,谈墨被定罪之日,没准师父心结就此解开,他也许会考虑继续留在检察院也说不定。

一个半小时前,王小山在我的眺望中走向教堂,不久我便收到他的微信,他再次找到了极有价值的线索。

本堂神父年逾六旬,分外慈爱,十几年前他收养了附近的一名流浪儿童,因那儿童只会努着嘴发出“塔塔”的喊声,所以起名叫做“塔塔”。塔塔与神父二人住在这教堂的堂区内,相依为命。如今塔塔个头比神父还高,可是由于先天智商的问题,他依然只会说“塔塔”两个字,也不免在附近顽皮闯祸,引得邻居到教堂来找神父告状。

神父说起一名前些日子接待的告状者,引起了王小山的兴趣。

前来告状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递上名片是“美科环境咨询有限公司”的CEO,公司和英国那家百年企业的名字颇为相似,看上去来头很大的样子。

问了才知道,这其实是一家创业企业,小伙子是从上海某气象局辞职出来创业的,大名唤作许遥远。名片反面还印了密密麻麻许多合作机构的名称,其中就包括某气象局,以及宁安区中医保健院等,不一而足。

许遥远怒气冲冲,坚持要请本堂神父去看一看他的车。两人走了挺长的一段路,一直走到河边颇为荒凉的一隅。神父向王小山描绘,那是一辆现代黑色SUV,停在半腰高的荒草丛中,身被尘泥,乍一看就跟一个土堆似的。然而细看之下,这种车型其实还挺神气的,符合年轻人的喜好。

就在两个大车灯的上方,有两道明显的划痕,擦掉尘土之后,划痕还深入油漆,形状俨然就是车灯的两条“眉毛”。这还不算完,在“眉毛”上方,还画着两只耳朵形状的图案,同样也是深入油漆的划痕。这么一来,从正面看过去,车头还真像一只怪兽的脑袋。

神父看得不由哑然失笑。

许遥远指责塔塔破坏他的车,要求神父赔偿。作为证据,他拿出行车记录仪播放录像,视频中,塔塔晃着大脑袋,脸都快要凑到摄像头上了。

教堂经费并不充裕,神父赔钱之余抱怨许遥远,何以不将这辆车停在正经的停车场,有人看管。许遥远露出几分羞惭之色,他坦陈这是为了省钱,停车费不便宜,所以他就找了这个相对荒凉的地方,没人收停车费,他将行车记录仪接在电瓶上,摄像头朝外,权当是监控。

按照本堂神父描述的位置,这辆车停泊的位置事实上就在北区,离案发地点不远,车主投诉的日期就在一个月前,也就是说,谋杀发生之日,这辆车很可能就停在附近。

谋杀发生在下午,当天阳光灿烂,只要车辆停泊的方向合适,行车记录仪应该能拍摄到远方发生的一切。

我在微信上回复了一个“加油”的表情,表情上的动漫小人儿斗志炽盛,头顶燃烧着熊熊烈火。尽管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就算是拍摄到什么,行车记录仪的数码储存卡也可能早就被覆盖了,我还是满怀热望,患得患失,恨不得下一分钟就找到车主。相信王小山也是一样的心情。

没过多久,微信振动提示,我热血沸腾地点开看,王小山连续发来三个沮丧的表情。

“能借你温柔的声音帮我打个电话吗?”他敲给我这么一行字。

紧接着发来的是一张照片,拍的是许遥远的名片。

当初许遥远和本堂神父告别时,二人已然聊得非常融洽。许遥远那一阵内心颇为苦闷,神父向他传了福音,并邀他参加教会活动。

离开时,许遥远特地将名片上的地址划掉了,他告诉神父,目前只有名片上的手机还能打通,至于地址,早已作废。因他创业过程不怎么顺利,向小贷公司借钱周转,无法如期还款,债主找上门来,不得已他搬迁了办公地点。

王小山拨打名片上的手机,电话那头传来甜美的女声:“您好,美科环境咨询有限公司。” 王小山指名道姓要找“许遥远”,那姑娘开始警惕起来,细细盘问他有什么事情,随后就把电话给挂了。再打过去解释,还是如此。最后一回,姑娘干脆扔了一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要债还不说实话,你再怎么编,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许总在哪里的!” 

再打过去,铃响就被拒绝接听。王小山猜测目前的情形,许遥远为了躲避债主,搬离了原来的办公室,将手机作为公司唯一的联系方式,交由这位姑娘接听。估计他们是有了新的办公地址,但是绝对不能让任何可疑的人知道,以防债主再次打上门来。

这位姑娘谨慎而忠诚,王小山所谓 “发生了谋杀案,要联系许遥远寻找证据” 的说法听上去太玄乎,毕竟上海的治安这么好,对大多数普通市民来说,谋杀还只是手机新闻中的一个词。

我抽了个空给王小山打字回话:“你打电话她不信,我打她就能信吗?”

王小山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他答道:“诈骗团伙要是有你帮着打电话,你说苏州河称斤卖,都会有人相信的,快来快来。” 他还连发三遍,充分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我心急如焚,丢给他一句“师父要下楼了,别让他看见”,就惦记着怎么脱身。幸而这边的询问很快便结束了,凯文刘与张欢各自散去,彼得送我们下楼。王小山藏匿得当,并未被师父撞见。一路骑车到园区大门口,我推说共享单车链子有点松,要换一辆车,请钟梵声先回单位,我随后跟上。

这原本是拙劣的借口,换了平日,钟梵声就毒舌戳破我了,但是这一天,在遇见张欢之后,他就一直眉头紧锁,他不自觉地维持着这个神情,对我此前所有的小动作全都心不在焉。

此时,他也只是看了一下手表,点头默许。迈腿上车前,他居然回头嘱咐我“注意安全”,还露出一缕慈爱的笑容,这种反常的态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能够预知这个傍晚的车祸,我说什么也不会让钟梵声独自骑车回检察院。 

师父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用“温柔的声音”帮王小山打电话。我问电话那头的姑娘,能不能加一个微信,我把证件拍照发给她过目。她果然是很警惕,看罢我的证件之后,还是犹犹豫豫。我便替她说道,要是她担心证件有假,不如我们见一面。 

我们上门,她会担心暴露新公司的地址,那么就请她到公安分局来现场验证一下我和王小山的身份也好。可是姑娘又支吾着告诉我,要债的人说过,公安局附近都有他们的眼线,要是看见美科公司的任何人去报警,一定会“弄死”许遥远。

听见这话,王小山就急了,法制社会,公安局大门口,敢说“弄死”这种话。我立刻拍了王小山一巴掌,制止他的插嘴。我提议道,干脆我们就约在人民广场地铁口星巴克的露天座见面吧,市中心最庞大的交通枢纽,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我们是坏人,也没法做什么,再安全不过了。

姑娘总算是同意了,时间就约在翌日下午。

大约就是正当我们在和这位姑娘斡旋,师父被一辆货车从背后蹭到,连人带车甩出五六米。事故就发生在我们七分院附近的正义东路上。这里已是城郊,卡车与大货车出没并不奇怪。加上机动车与非机动车之间并无隔离带,同类事故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

奇怪的是,那辆货车仿佛早有准备,停也不停就绝尘而去,事发突然,交警未能及时拦截。事后调出交通监控,货车的车牌是假的,是个套牌车,一时连责任人都找不到。

林无恙拦住要奔去医院的我,用玉葱般的手指轻戳我的额头:“现在知道关心你师父啦?这么重的打印机让师父一个人用自行车驮回来。刚才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他还惦记修打印机呢。”

林无恙了解钟梵声,她告诉我,想等就在办公室等着,因为钟梵声从不耐烦在医院里停留很久。夜色浓重时,钟梵声果然回到办公室,额头上缝了针,贴着纱布。我泪盈于睫,钟梵声若无其事:“怎么还不下班,你这么坐着等加班费是等不到的。” 

看我坐着不走,他又自言自语道:“今天骑车思想开小差了。看见张欢,我就忍不住一直想我们家禅寂,要是当年没发生那件事情,她现在也该有白头发了。”

我意识到,师父这是说给我听的,他不想令我觉得内疚,令我认为扔下他独自骑车回来是车祸之因。我的眼泪瞬间决堤。钟梵声一脸诧异地瞪着我,想来是闹不明白自己一番安慰的话怎么会导致了相反的效果。

第二天清早肿着眼睛醒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钟梵声这么一尊零情商的大神,昨晚怎么就学会安慰人了。

自从禅寂的往事被张欢勾起,钟梵声的表现越来越反常。

接下来的数日里,为了协助王小山调查,我不得不变本加厉地找借口离开办公室。然而钟梵声对我不再有凌厉与苛责。他破天荒地故作糊涂,偶尔,我发觉他应允我的目光中甚至有一丝宠溺的意味。

起初,我以为钟梵声是猜到了我们正在进行的调查,终于懂得欣赏我的勇武,这才默许我去放手一试。很快我便发现,我彻底猜错了。

有一回我匆忙出门前,钟梵声悠悠对我说:“王小山的本质是不错的,王阔的孩子,知根知底,只是身体弱了一点。彼得这孩子也可以了解一下,但是最好等案子结束以后。”

在门口默默立定了几分钟,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师父是以为我在谈恋爱。

他居然还使用了王阔当年的逻辑,认为“文弱”是恋爱的重大减分项。他是用哪一套逻辑判断出,我会看上王小山那个手捧保温杯的“伪中年”?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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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著
第一人称主人公原来是女的!
假如爱有天意
我第一张就知道第一人称是个女生了
火柴熊ong
今天这章写的还不错哎我觉得。作为铺垫,希望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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