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墨从看守所被释放前，我陪着钟梵声一起去见了她。
谈墨已经换下了囚服背心，一身日常装束，素颜朝天，但是短发梳得相当整齐，一副准备好要见人的架势。她对钟梵声说：“真没想到，你会……” 说到这里，她居然有些害羞的样子，没能说下去，尴尬地伸手拢了拢头发。
钟梵声轻咳一声，帮她接下去说：“真没想到，我会……是个偶尔还能维护正义的人是吧？”
谈墨噗嗤笑了，只忸怩了片刻，她便点头：“是的，我很意外。” 说完又笑，先是捂着嘴，笑得青丝乱颤，继而干脆扶着桌子大笑起来。
钟梵声也开怀大笑，仿佛真的有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
我完全没有明白这个笑点，闷闷地想，他们最好赶紧能够想起边上还有一个我，想想我有多尴尬。
幸而笑罢之后，场面恢复了正常。两个人还是一本正经地对面坐着，如果不是特别敏感的旁人，不会觉察出气氛有了微妙的不同。我心说，武侠书里读到过的词句，什么“一笑泯恩仇”，今天算是看见活的了。
谈墨向钟梵声道谢。
钟梵声应答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替你辩护的陶大律师。”
谈墨嗔怪地说：“我又不是没有付给他律师费。” 言下之意很明了，那不过是利益关系，帮她洗冤的人中，她只记钟梵声的情。
不得不说，师父是个情商堪忧的家伙。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他居然话锋一转，开始向谈墨宣教身为一名商人的守法意识，同时告知谈墨，近期不允许她离开上海，因为她很可能会再次被传唤。
关于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引进“维也纳皇家交响乐团”，斥资主办了“绿岛中国之夜”这单生意，我们在查阅谈墨的办公文件时发现，这是一笔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传媒集团负担了审批费用、场租费用、演出的所有公关与宣传支出，还包括整个乐团所有人的差旅费与酒店开销。然而这单生意的收入部分几乎为零。
不仅是票房惨淡无法冲抵支出的问题，谈墨仿佛从一开头就没有考虑过票房是可以有收入的，绝大部分门票都是事先就被安排成了“赠票”，早早免费赠送给一些社会团体，唯一要求的回报就是，这些接受增票的社会团体必须发回承诺函，保证到时候有不少于九成的听众实际前往音乐会现场。而且为了这些承诺函，对于有些社会团体，谈墨甚至还倒过去补贴了一小部分费用。
而留在售票网站与窗口的音乐会门票数量少到匪夷所思，单一渠道只留三四张票。也就是说，如果凑巧有两对情侣同时去一个窗口购票，售票员就很可能对他们说：“很遗憾，票的数量不够了，卖完了。”
这看似是想要制造一种音乐会相当火爆，一票难求的假象，所谓“饥饿营销”。如果有的商人这么操办第一场音乐会，再加以媒体炒作，为的是令接下来的几场音乐会票房真的火爆起来，这还可以理解为正常的商业行为。但是，谈墨将每一场音乐会都如此安排。等于说，这基本就是几场“假的”公演。
唯一高兴的就是那个所谓的“维也纳皇家交响乐团”，这些洋人被隆重邀请到神秘东方的泱泱大国，在上海这个传说中的国际大都市进行了几场盛大的演出。演出极度“成功”，票房爆满，场面热烈。
类似这样的亏本买卖，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这些年做得还不少，并且还不是单向的。他们不但“请进来”，也“送出去”。“送出去”的都是一些中国的青年音乐家，名不见经传的，将他们安排到维也纳金色大厅等体面的所在，举办个人音乐会，做大量的宣传。这些中国青年音乐家的一切费用，包括音乐厅的租金，以及宣传费用等等也是由传媒集团支付的，且并没有任何收益进账。
这些“送出去”音乐会办得比一些国人纯粹靠赞助的自费音乐会更漂亮，因为有欧洲本地的乐团助阵——集团曾经邀请的这些欧洲乐团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以回报在上海受到的款待。
这种生意手法背后的含义已经不难看明白，利益必定体现在某种不可言传的地方，必定比巨额金钱的付出更庞大。
数月前，陆续有官员落马，检察院的其他部门正在办理过程中。钟梵声从谈墨文件中看到的这些疑点与这些案件有了奇妙的交集。其中几名官员的子女，恰好是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送往欧洲开办过个人音乐会的青年音乐家。
细节正在调查与证实中。
然而从目前来看，上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的业务与这些官员并没有直接交集，也就是说，没有权钱交易，便不能定性为行贿。
真相的花瓶尚且缺少最重要的几块拼图。
这就是为什么钟梵声通知谈墨，近期不得离开上海，她应该还会被再次传唤。
钟梵声并没有对谈墨提及具体的原委，这是工作保密的原则，他只是惋惜地对谈墨说：“我知道做企业不容易，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对你自己，对集团这么多员工才是最负责的方式。”
谈墨冰雪聪明，她似乎立刻就明白了钟梵声所指。
也许是因为钟梵声为她洗清了谋杀的嫌疑，恩仇尽泯，这一回，她并没有周身长刺，相反，对钟梵声这番话，她很诚恳地又说了声“谢谢”。
我以为她接下来必定不会多说什么了，一切要留待下次律师在场的时候才说，这位精明的女商人深谙此道。然而谈墨沉吟片刻，忽然对钟梵声说道：“《马可福音》里是这么写的， ‘他们来到耶路撒冷，耶稣进入圣殿，赶出殿里做买卖的人，推倒兑换银钱之人的桌子，和卖鸽子之人的凳子教训他们说，经上不是记着说，我的必称为万国祷告的殿吗？你们倒使它成为贼窝了。’ 这些年我常常反复念诵这一段。”
看着钟梵声迷惑不解的表情，谈墨自嘲地笑了笑：“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有改变世界的能力，有时候暗暗自豪，有时候还担心自己行事不当，会对他人造成伤害。”
钟梵声嘴角露出笑意：“是啊，我们曾经都自以为是大人物。”
谈墨的语气变作伤感：“现在看来，至少我是个笑话，我渺小不堪，如今的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又该怎么办？”
钟梵声摇头：“你永远都有选择。”
谈墨说：“我越想改变什么，我自己就被改变得越多。”
钟梵声说：“那可能是你想要的太多了吧。”
谈墨笑了：“说得好像你自己是一个很佛系的人似的。”
师父当然不是，他是个强迫症患者嘛。
我有点郁闷，他们看上去这么熟络，不过在谈墨起身的时候，我还是轻声建议钟梵声：“我们也可以顺路送她回去的。”
钟梵声会意地拍了拍我的肩，只是温和地与谈墨告辞：“建议你和陶致远多聊聊，他是个有实力的辩护律师。”
看守所大门打开。
大门之外阳光刺眼，三辆轿车早已在门外等候。
西装革履的人们匆匆下车，从不同方向绕过车门，朝这边迎过来，汇聚到谈墨跟前。最后是巨人身材的总裁章子翔，他走下车，站在车门边远远等着，迎接他多年的得力助手。
谈墨脚步从容地在他们的簇拥下走去，有人为她拉开车门，她上车，没有再回头望向钟梵声。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车辆引擎驶远的声音。
这时候钟梵声的手机响了，听见他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应答，就知道那是他女儿打来的。
“爸，今天回来吃晚饭吗？老妈说，报纸上都说案子水落石出了，你再不回来就是耍流氓。” 我隐约听到钟梵声手机里传来那孩子清脆的声音。
钟梵声一脸幸福的窘态：“爸爸尽量，案件还有很多后续的工作……”
后续工作正在走向新的突破，率先揭开大幕一角的居然是蔡惠仪。
谈墨无罪释放，蔡惠仪不能，她从一开头就提供虚假供述，试图隐瞒谈墨与本案的关联，这属于妨碍司法部门办案，触犯了刑法，已经以包庇罪提起公诉。当知道自己真的要被判刑，蔡惠仪失却了此前一直保持的温婉与寡言少语。前些日子的一个凌晨，她忽然在监房尖声哭喊，要求管教找钟梵声前来会见，她要立功赎罪，交代有价值的重要线索。
恰好是我在公安分局晕倒的那个凌晨，我错过了这次会面，钟梵声麻烦林无恙与他一同跑了一次，带回的消息令人称奇。蔡惠仪要检举揭发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她此前一心维护的谈墨。
“人人都觉得她一片真心维护谈墨，其实她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钟梵声这么告诉我。
蔡惠仪师从吴争主任。这位名老中医是国宝级的，金字招牌，为什么甘心安身于宁安区中医保健院这座小庙？事实上，“吴争专家团队”丰裕的资金从来便不是来自于这家社区医院，这个团队的服务对象也从不是社区里的大叔大妈，专家号是看得见挂不到的。
“吴争专家团队”真正的服务对象仅限于一些指定的对象。曾经有富商罹患肺癌，想请吴争亲自诊脉开一张方子，豪掷五十万，蔡惠仪出面将支票退还，告诉他吴教授没有档期了，抱歉了。这些“指定的对象”都是团队的赞助人提供的名单，大多是达官显贵以及他们的家属。
至于“吴争专家团队”的赞助人究竟是谁？却原来是根深枝茂的SME集团。经调查，集团公关部居然还有两个员额是专门负责对接北上广三地名医的，这职位存在有年头了。
然而给病人推荐医生不犯法，尤其是推荐病人去挂一个六十元人民币挂号费的专家号也不算金钱交易吧。
再说到蔡惠仪，毫无背景，她能留在上海这个大城市工作，尤其是能加入“吴争专家团队”，靠的全然是谈墨。谈墨与医药界毫无交集，然而她与凯文刘是多年的生意关系，凯文刘到SME集团的公关部提个小要求，公关部当然欣然效力。如果谈墨出事，凯文刘自然不会继续看谈墨的面子，“吴争专家团队”也就没有理由继续留用蔡惠仪了。
蔡惠仪心里很明白，她的命运宛如藤蔓，全然依靠谈墨这棵大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少年起就独自求生，这种本能告诉她，只有不惜代价保住谈墨，才有她的将来。无论是协助谈墨进行完美谋杀，还是事后竭力为谈墨隐瞒，都是因为她明白，只要谈墨平安无事，就一定能帮她逃出生天，日后大富大贵。
我打断了钟梵声：“这主要还是蔡医生对谈墨的感情吧，有利益纽带，就不能有一片真心了吗？” 主要是我对蔡惠仪印象真的不错。
钟梵声答道：“刚才我讲的可不是蔡惠仪检举揭发的，这是我们兄弟部门早就掌握的信息。” 接着我的后脑勺被轻轻敲了一下：“专心开车。”
我们正在从看守所赶回正义东路的检察院办公室，钟梵声急着将其他部门的卷宗与蔡惠仪上一次的笔录再比照一遍。
蔡惠仪显然是看多了权钱的伟力，法律知识又比较欠缺。她没想到谈墨差点自身难保，更没想到说了谎话，妨害办案部门的工作，是要判刑的。在即将被量刑之时，她才惊觉形势不妙，思考了整整几个夜晚，她终于决定牺牲谈墨这个对她人生至关重要的砝码，只为恳求法庭轻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