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你看哪,我已倦于复活,
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
拿走一切吧,但是要留下这朵红玫瑰,
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它的鲜艳。
——阿赫玛托娃 俄罗斯 1962年8月9日
序曲
听师父说,二十年前,我们这家检察院在一栋阴森的老楼里办公。他开车带我去看守所提审,途经苏州河,曾经将那栋楼指给我看:
“喏,就是那栋楼。外观是一座中国式衙门,里面都是西式结构。一百年前做过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赭红墙壁的主楼是法庭,大厅改成食堂,隔间当办公室和会议室用。黑色墙壁的副楼是监狱,我们改成了办案区。”
我们所在的办案部门有个诨名,叫做“无常殿”。流转到我们部门的都是重案,有可能判无期徒刑和死刑的案子,一年几百个。
案子分到我们每个人手上。我们审核证据,考量这些可怕罪行的合理性。我们言辞铮铮,在法庭上恳请法庭弘扬正义。在我们提交的量刑意见里,总有一些“死刑立即执行”。每人每月接三四个案子,如果其中一个嫌疑人被判斩立决,一年就是一打。二十年前应该更多。师父说过,遇到严打,他每个月都要送走好几个。
在师父旧皮面的笔记本上,我看到过这样的字句:
“我还必须亲自送他们去死,同往刑场,注视法警在他们身后扣动扳机,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在办案过程中向我呈现过所有喜怒哀乐的脸,瞬间扑倒尘埃中。”
师父写的是死刑执行现场监督。如今是送到中级人民法院为止,当年是办案的检察官自己送完全程,且上海也还没开始注射死刑。
我不禁脑补,在赭红和漆黑墙壁的老楼里,日光从槅窗斜进来,地板吱呀作响,发白如雪的师父埋头手写着一叠叠的公诉意见书,像死神一般。
错了。那个时候,师父刚参加工作。他应该是一头黑发,长度大约和现在差不多吧,他总是忘记去院里的理发室,鬓发盖住半边耳朵。他有苍白瘦削的轮廓,双目澄明如月。
现在他也不老,正是院里的中坚力量。岁月拂过他的眼角,几道细细的鱼尾入鬓。他微合起眼睛时,目光潋滟,有时候显得分外柔和——在发现我的疏漏时,接待被害人家属时,甚至在审视嫌疑人的时候。这让我诧异,他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战斗狂吗?
师父名声显赫,是晚辈心目中的大神。早在大学里,我们就听说过他的传奇故事,他是有战必应,有战必全力出击,而且是战无不胜的。正像死神,在笔记本上勾取谁的名字,谁就不可能再逃脱法律制裁。
被分派给他做徒弟的时候,我仰着一张迷妹的脸,语无伦次。
师父有好几箱笔记,他说想把这些整理出来,输入电脑。我自告奋勇,说是权当业务学习。他也没有阻拦。很快我便发现,这并不是纯粹的办案笔记。像是偶尔翻到的这几页,记录着一段对话,发生在师父和叶落之间。叶落是师父当年的师父。
按笔记本上标注的年份推断,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五年。
“师父,我的心已经硬得超过金刚石,这样下去会不会心理变态?”
“进来五年的孩子这么夸口,我听得多了。”
“人家与我素不相识,我却每天殚心竭虑,就是为了送他们去死。”
“你这孩子怎么了?你不是一个纯理性主义者吗?”
“是的。”
“我还以为你是一台永不生锈的机器人呢。”
“师父取笑我。”
“全世界都觉得定不了他杀人的罪名,公安承认证据不足,法院秉承疑罪从无,偏偏就是你,说什么也不放过他,就是要定他的死罪。现在你怀疑自己心理变态?”
“我也是人,不只是法律机器上的一个不锈钢齿轮。”
“你要是于心不忍,又何必与天下作对?”
“不是我非要他死,是法律。我心目中的法律不该有这么大的漏洞!”
“你明白就好。这是法律,不是恩怨。”
“他原本早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这一案件足以让你功成名就。”
“也足以让我一世不得翻身。”
我激动起来,难道这就是著名的“无直接证据谋杀案”?这个案件从未登堂入室,印刷到正式的教材中。但是在大学法律系的课程中,讲到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的差异,教授一定提前会拿出U盘,让课代表将这一案例的资料打印出来,人手一份,作为重点讲解。听说刑事侦查专业,讲到中国当代的刑侦史和刑侦技巧,这也是必讲案例。
顾不得同事陆续下班离去,隔壁轮番锁门声,我囫囵读完了接下来的五百页。窗外暗夜如墨,我只觉手指生疼,原来是方才一直不自觉地扭绞手指,背脊的汗水已经凉透。真相比教材残酷、踉跄,结局竟然相反。
案件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
那时候,地球上还没有智能手机,只有汉显呼机。板砖大小的手机并不普及。
八十年代文艺复兴的晕眩没有完全褪尽,人们又飞奔向拜金主义的漩涡。
书店、剧场、画廊,和名品店、高级百货、五星酒店同样繁荣。
万元户、股神、个体老板、艺术家、外企白领都是值得炫耀一番的职业,英雄不问出处。
上海弄堂间依然炊烟袅袅。奇异奢华的高楼也正在拔地而起。
那时候,师父鬓发未白,还未知晓什么是内疚与心碎,也还未恋爱过。
他一心一意只想要定那个人的死罪。
深吸一口气,我开始为师父做电脑录入。笔记本开篇第一句是:
“我有一个与杀生相悖的名字。我叫钟梵声。”
上阙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
壹
上世纪九十年代,《申城晚报》曾经是上海发行量最大的一家报纸。每天下午三点,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飘过,千家万户的报箱里被塞进一卷《申城晚报》。很多老人喜欢坐在弄堂里等,第一时间拿过报纸打开,直接翻到社会新闻版。
钟梵声加班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正是暮春,华山路上的别墅深院里常青藤已然繁茂,香樟新绿叠嶂。二楼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大敞着,清风送来玉兰花香。
照例是保姆重新蒸热饭菜,钟梵声刚捉起筷子,父亲就从书房里走出来,批评他没规没矩,全家人用晚餐,他频繁缺席。最后总是落到这一句:
“你曾祖父遗训,钟家子孙不近刑律,不事审讼。你身为钟家长子,非要去做检察官,还专做生杀予夺的案子,你孝道何在?”
母亲适时出现调解气氛。她拿来一份《申城晚报》,翻到社会新闻版,摆到钟梵声饭碗边,指着一条花边新闻对他说:“喏,你们年轻人工作不可太拼。成就再多,不如身体健康。”
钟梵声看到四号黑体字标题:
复旦女博士过劳猝死 生前经商不误学业
正文居然有百多字:
本报讯 临睡服下安眠药,却再也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年仅26岁的女博士黎艳猝死在睡梦中。男友早晨用钥匙打开她国权路住处的房门,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据她家人确认,她有心肌炎病史。黎艳是复旦大学经济系在读女博士。校方称,她研究的市场营销课题在国内是新事物。治学之余,她下海经商,担任上海德赛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同时个人承包了位于五角场的绿岛剧场,一直处于高强度的工作中。
这就是为什么百姓都爱读《申城晚报》。其他报纸全部版面一律国家大事,哪里会有这类新闻的位置?不像如今网络闲事满天飞,那个年代八卦绝对是一种奢侈。
钟梵声总有把一切娱乐变成工作的本事。他放下筷子,眉头皱到一处。职业病发作。
“这不是猝死,这里肯定有问题。”他在当初的笔记中写道。
钟梵声有个小妹,名叫钟禅寂。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偏偏这个禅寂是最吵闹的,成天大闹天宫。
读到报上“复旦”两字,钟梵声想起在复旦大学念书的钟禅寂。
“今天是星期六,小妹还没回来吗?”
这还是上海推行双休制的前一年。机关院校一律每周六工作日。不过星期六下课早,若是平日,禅寂早就该坐着55路公交车回家过周末了。
“她呀,说今晚五角场有音乐会,这周就不回来了。”母亲说。
“昨天生日不回来吃长寿面,今天周末也不回家,您二位舍得她一直野在外面?”钟梵声故意逗母亲,知道她不舍得。
“不舍得又怎样?总不能锁住她,只要她野得高兴。”母亲说起女儿,总是满脸笑意。
钟家家规森严,唯独禅寂例外。禅寂小他八岁。父母老来得女,分分秒秒捧在手心里。
转眼到了仲夏时分,钟梵声骑车经过幽暗的林荫道,月光照着他加班回家的路。
踏进客厅,饭桌上摊开着一份《申城晚报》。听见父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母亲坐在电扇底下发呆,像是没有看见钟梵声走进来。连保姆都神思恍惚,站在门口,忘记去给钟梵声加热饭菜。
钟梵声问:“小妹呢?”
正值暑假,此时的局面本应是众星捧月。禅寂手握电视遥控器,对各类节目评头论足。全家人聆听这位宝贝的“禅寂社论”。
母亲说:“饭吃到一半,不知报纸上读到什么,就跑出去了。”
钟梵声心中好笑,自己加班缺席晚餐,尚且天天被父亲责备。钟家什么时候允许在吃饭时间读报,还不打招呼离席?这种壮举,全家上下只有禅寂可以做。他本想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忍住笑意打住,自己亲手去厨房热饭热菜。
端起饭碗,顺便看禅寂扔下的那份《申城晚报》,正翻开在娱乐版。左下角的方块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三号黑体字的标题:
青年音乐家陆离涉嫌谋杀复旦女博士
报道称,陆离今天早晨被公安机关逮捕。他与死者生前是恋人关系,也是发现死者尸体的报案人。他曾借口女友有心肌炎病史,试图以猝死误导办案人员,然而尸检结果显示,女博士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云云。
还有配图,一名高瘦的青年在舞台上拉小提琴,侧影挺拔得很。
那个年代的媒体自视颇高,认为印作铅字的就是真相与真理。像这样自己打脸的事情,也只有《申城晚报》才偶有发生。
待到入秋时,这个案子便移送到了钟梵声的手里。
当其时,钟梵声已经师从叶落五年,从师徒到搭档。卷宗送来,叶落一把按住,不让钟梵声打开,考他:“这样一个有过大逆转的案子,你最先想看的证据是哪一份?”
钟梵声想了想说:“我只想知道——办案刑警的名字。”
钟梵声确信,这名刑警一定是个厉害人物,观察入微,而且沉得住气。如果一开始没有察觉这是谋杀,没有尸检,没有保护现场,就不可能有后来逮捕陆离的依据。
没有证据立即逮捕陆离,证明陆离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谋杀的手段肯定非常高明,使得这么长的时间里,刑警都没能找到足够定位他的证据。
这也让钟梵声推导出,目前这几本卷宗里的证据恐怕未必足够。仅能让陆离成为嫌疑人,不一定能定罪。到时候还得恭恭敬敬把他放出去。
办案刑警名叫王阔,是沪北区分局刑警大队第二中队的中队长。鼻直口方,膀大腰圆,一脸胡子拉碴,还有一双张飞似的圆眼睛。握手的时候,钟梵声觉得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捏碎了。每一步踏在老楼的地板上,旧木条的呻吟瞬间升级。
他叫钟梵声,一口一个“书生”。
不过听他谈起案情,倒果真是心细如发,大脑肌肉明显不弱于胳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