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梵声立刻起身要求：“请法庭传唤第二名目击证人。”

那个年代允许证据突袭，证据规则不似如今严格。因此当年的庭审偶有戏剧性场景出现，比今日有趣。

潘良缘走进法庭，钟梵声有一刻的怔忡。潘良缘与陆离太相似了。并非相貌相像，是身形与气质。他们都是在人群中会闪闪发光的那一类，灿烂的笑容，天使脸庞，清俊挺拔，还有一种天真与邪魅交织的孩子气。也许这就是所谓“艺术家”的形象吧。

旁听席上再次掀起一片窃窃私语，这回是为潘良缘。

陆离与潘良缘的气场原本不相上下。在此刻法庭上，潘良缘走进来的姿态更轻松，笑得更自然。面对第二个凭空出现的目击证人，陆离的漫不经心终于打折。这让女学生们的目光聚集到潘良缘身上。潘良缘笑道：“陆先生是名人，鄙报排版时，经常看见你的照片。那晚在不远处望见，在下心情很是激动，险些上前找你签名。”

陆离笑着回击：“潘先生是看多了我的照片，看谁都像我吧？”

潘良缘摇头：“遗憾，陆先生遇到我这个画肖像的。别的不敢说，人脸的每一寸结构我都了然于胸，即便单单摘下你的鼻子，我都能从几十万只鼻子中认出它。”

陆离说：“古人曰，窥一斑而见全豹。潘先生不会是当晚只看见了我的鼻子？”

钟梵声忍俊不禁。他瞟见谈墨已退到旁听席上，手握栏杆，也被两人对答逗笑，今日略显苍白郑重的脸上，此刻泛起少女的生动。

审判长及时阻止了这番胡闹。钟梵声正要发言，法庭的大门猛地被推开。

一名办公室精英打扮的年轻女子踏进来，气势汹汹指住潘良缘：“潘良缘，你果然在这里。你这个流氓。”

法警反应过来，匆忙阻拦。女子依然尖叫着：“潘良缘，你与她约会到半夜。你与她约会结束，再来敲我的门，你以为这是看连场电影吗？你道德败坏，脚踏两条船。”

众目睽睽，潘良缘顷刻陷入极度窘迫。他呻吟道：“谈歌，你怎可来这里发疯？”

谈墨急忙借道向门口挤过去。

审判长皱眉道：“这位女同志，请你自重。”

法警正勉力想要将谈歌架出法庭，无奈她紧抓住门边，对女性也不好过分用力。拽拉之时，谈歌的窄裙剐到长椅的钉子，脚下高跟鞋趔趄，眼看就要跌倒。谈墨正好赶到，一把扶住她。她竟反手一个耳光，法庭中一声摄人的清脆声响，谈墨的手还扶着谈歌的胳膊，瘦小的脸上已经泛起红印。

谈歌抓住谈墨的前襟：“全世界这么多男人，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你不要脸。”

潘良缘要冲过来，被庭上的法警挡住，就听见他高声说：“谈歌，你听着，我不是脚踏两条船。我只爱谈墨一个人，我爱她。我对你只有厌恶、厌恶。”

他的表白让旁听席再次响起一片惊叹。

钟梵声叹息，艺术家的脑袋果然都是摆设。潘良缘意气用事，一番胡说八道，何其不智。他这是要故意气谈歌，还是为谈墨抱不平？他如此说辞并不能令谈墨挽回面子，反而授人以柄，令谈墨在众人前失德，在谈歌面前更百口莫辩。

门口的法警已经将谈歌拖出法庭。钟梵声看见谈墨匆忙追出去，也不知道庭外又将发生什么激烈的冲突。

这一场诡异的闹剧后，潘良缘在证人席上心猿意马，答话潦草，恨不得也立刻追出去的样子。他的证词却因此被法庭格外重视，并悉数采纳取信。

仿佛神来之笔，一番证词让两名目击证人同时陷入极度狼狈的境地，这无疑彰显了证词的珍贵与可靠。

钟梵声庆幸这份意外所得，一方面难免内疚。谈歌果然蛮不讲理，反应甚至超过谈墨的预计。钟梵声问自己，若舍弃这份“惊喜”，换得谈墨不必面对这一切，他是否愿意？答案是“否”。他发觉自己是冷酷的人，因他好战，决不愿放弃任何求胜的砝码。

质证失败的陶律师双肘支住桌面，看上去有些萎靡。

胜负已定。钟梵声已经取出总结的公诉意见书，随时准备宣读。

这时，陶律师低头看一眼呼机，向审判长请求：“我方也有最新的证人到庭，她可以证明，陆离在黎艳被杀之时，并不在犯罪现场。请法庭传唤。”

又是证据突袭。钟梵声不以为然，陆离怎可能有不在场证据？明明已有两名证人目击他午夜走进那栋楼。

证人走进法庭的时候，钟梵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禅寂，她是钟禅寂，他的小妹。

审判长问证人：“是否需要申请回避？”

禅寂对着钟梵声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不需要。”

禅寂的证词是这样的：黎艳被杀的那天晚上，我在陆离的公寓里过夜，一直和陆离在一起，是他不在凶案现场的证人。我们早已是秘密情侣。陆离顾忌损害我的清誉，因此坚称独自在家，不愿把我的存在公之于众。

钟梵声觉得气血上涌，胸口发堵。他竭尽全力压住怒气，哑着嗓子，只突出痛心的一句话：“你怎可以这样糟蹋自己的名声？为这样一个男人？”

肆

钟梵声在法院走廊里截住陶致远。挡在这个年轻的外乡人面前，他蓦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蓦然间也明白了陆离的父亲人脉广阔，却为何选择一名新手。

因为他道不同。

道不同，何来对话的基础？

钟梵声失语，陶律师却大方地招呼：“钟大检察官，有何高见？若是关于证人证言，令妹知道得最为详尽，不如你回家直接问她本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狡黠的表情。

钟梵声正色道：“陶律师，以前我听闻你热衷于人权维护，冤案纠错，只当你献身法律，人品正直，没想到你竟利用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来做伪证，不惜牺牲她的清白，为你打赢官司。”

陶律师扬起眉毛：“钟检，做法律工作的，说话要负责任。伪证的罪名可不小，请不要随便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身上安。”

“你明知道她说的不是事实。”

“你怎知道她说的不是事实？”

“作为律师，你应有辨别事实的判断力。”

陶律师的嘴角露出一抹轻笑：“苍茫人世，芸芸众生，谁敢说自己真的拥有辨别事实的判断力？你有？王阔有？若真有凡人能做到，就不需要有公安、律师、检察官和法官这般麻烦了。”

“你这是诡辩。”钟梵声欲反驳。

陶律师阻止了他：“我们把辩论的气力留到法庭上吧。在走廊里辩，不算律师费的。”

钟梵声反问：“为了律师费，你不惜使用伪证？”

陶律师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律师维护法律正义的心意也真诚的，和检察官一样。区别在于，你相信你愿意相信的，我相信我愿意相信的。”

钟梵声不愿废话，拂袖而去。听见陶律师在背后提示道：“钟检，请不要忘记，伪证与否，只有令妹知情。《刑法》第三百零五条规定，证人伪证罪，量刑标准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钟梵声已经快要被气死了。

庭审午间休息仅一个半小时。法院与检察院半街之隔，钟梵声匆忙赶回办公室，恰巧撞见师父叶落。叶落发表意见道：“钟禅寂的证词，万一是真的。”

钟梵声颇不礼貌地打断：“怎么可能？她还是孩子，一名大二学生。”

钟梵声并非有意冒犯，他气急攻心，且急着给王阔打电话。

王阔听罢辩方证人的概况，哈哈大笑：“纸老虎。陆离的案子里，类似这种纸老虎的不在场证据，我遇到过多少回，你简直想象不到。”

原来，自从陆离被羁押，隔三岔五便有年少貌美的女孩出现，自陈当晚与陆离在一起，要求做陆离的不在凶案现场证人，成为王阔办公室的一景。

起初王阔如临大敌，毕竟不在场证据等同于一票否决，所有对陆离的怀疑与间接证据都将作废。声称与陆离去泡吧的，去卡拉OK的，在花园通宵散步，在黄浦江边看星星的，还有在他家过夜的，王阔逐一四方奔走核实。七八回折腾过后，女孩依然在不断出现，核实的工作量根本减不下来，对于此类闹剧，王阔也只剩下呵呵呵了。

“还不知道你有个小妹呢。她要是长得跟你像，应该挺漂亮的。”王阔在电话那头笑，笑得钟梵声心浮气躁。禅寂居然加入脑残的追星行列，令自己一同丢脸。

钟梵声质证前，审判长又问钟禅寂一遍，是否要求对办案人员申请回避。

禅寂洋洋自得地摇头，一双大眼睛流光灵动审视她的大哥。

钟梵声：你说当晚一直与陆离在一起，怎么解释陆离十二点出现在国权路？你和他一起去的？

钟禅寂：我留在他公寓里。他一个人出去的。

钟梵声：他为什么去黎艳那里？

钟禅寂：给黎艳送安眠药。黎艳懒得去医院，一直是陆离去找熟人配药。说好那天给她，陆离白天忘记了，晚上才临时想到。

钟梵声：那就是他依然有作案时间。

钟禅寂：作案时间貌似不够。他的公寓在松花江路，国权路到松花江路，骑车二十分钟。他十二点过二十五分就到家了。听说有人看见他十二点走进那栋楼，那就是只停留了几分钟。几分钟连安眠药都来不及吃下去吧？

钟梵声心中叹息，果然是检察官的小妹。一心指望她这个念中文系的头脑混乱，自相矛盾，就可以在第一轮淘汰下场。没想到她如此聪明，逻辑通顺，不正面攻击法庭已经认可的证据，还巧妙利用它，形成时间的死角。若自己放水，这份证据足以有效。

钟梵声望定禅寂，艰难地说：“你是否记得，那天恰好是你的生日？若是平常日子，恐怕很多人都已想不起来你做了什么。但是过生日这样的事情，总是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尤其是为你庆祝生日的朋友们。”

禅寂神气活现的神情瞬间消弭不见。她愤怒地叫起来：“哥——你怎么这样对我？”旋即被法庭制止。

方才午休时分，王阔毫无体恤之心地大笑过后，态度陡转，语气郑重地在电话里提醒钟梵声：“兄弟啊，这名证人不是为陆离安排的，是为你安排的。”

“我明白。”钟梵声有些感动，铜躯铁拳的王阔有一颗柔软细致的心。

“我们总有别的机会可以打败他们，邪不胜正。她毕竟是你亲妹妹，伪证罪是要判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兄弟？”

此刻钟梵声面对法庭，宣布王阔半小时前的调查成果：“钟禅寂，那晚你们宿舍的女同学为你庆生，安排了特殊活动。你们先在邯郸路上的红墙饭店聚餐，然后打车到延安西路，在JJ迪斯高一直玩到深夜一点。……”

禅寂嫣红的双颊转为苍白，睫毛忽闪着，像风中的蝴蝶。她望向钟梵声，眼带哀求。

“……东区女生宿舍十一点关门，你们到南区研究生师姐那里借宿，六个人一起打地铺。你们六个女生整晚在一起，五个人可以同时证明你的所在。试问你怎么分身去陆离的公寓？”

陶律师把手中文件拍在桌上。陆离兴致盎然地注视着钟禅寂。禅寂已泫然欲泪。 

“钟禅寂，你故意提供伪证，检察机关将保留对你起诉的权力。”钟梵声勉力说完最后这句话，已然心如刀绞。

禅寂何尝只是父母的至爱，也是他摆在心尖上的一件珍宝。这么多年，嘴上嫌弃她吵闹顽劣，眼睛却时时关注她去了哪里。任凭她爬到背上，挂在他脖子上，粉拳捶打，撒娇赌气，他一贯好声好气哄着逗着。

他看着禅寂满脸惊怒交加的表情，苦于职责所在，无法上前安慰她。禅寂忍着眼泪，被法警带下证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