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梵声一脸疑惑,应该是在想,到底是怎样的案子,会让叶落用这种方式来问他呢?我连忙帮着师父问出了这个问题。
林检并不回答我,巧笑嫣然又扔出一句:“钟检现在是孕妇待遇。”
检察官办理一个案子需要很长周期,如果是女性,临产数月前便不再分派案件,以防止案子还没了结,就不得不休假,影响办案进程。
钟梵声预定今年六月正式离职,如今是二月初,距离他离开还剩四个月,原则上确实只应该结案,不应该接手新案件。这可不是与孕妇一样的待遇么?
到底是二号检察官,毒舌评论,狠而贴切。我笑得伏在桌上岔了气。
钟梵声一脸无奈,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之余,不得不再次赧然向同事解释,什么女儿要出国留学需要他多赚银子,不能再让夫人一个人养家云云。
林检听得不耐烦,直接宣布道:“被害人的死因是一氧化碳急性中毒,这个案子你到底接不接?”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望向我们,我望向师父。那一刻,我看到钟梵声眼中有无数复杂的神情掠过,他伸手抵住前额,像是要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
也就是这几秒钟的时间,我的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我感觉这个案子是注定为他而来的。
接下去的一秒钟,我听到钟梵声作出了回答:“不接。”
宁安区是上海旧日的工业区,如今,随着城市外围地块的迅速开发,宁安区早已无偏僻可言,只是与外围这些速成的繁华新城相比,宁安区显得分外寒碜,荒废的厂房,古老的居民区,河边破损潮湿的路面。
如果说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地,应是——“忘记”——这片区域奇迹般地被这个建筑物疯长的城市暂时忘记了。
数年前,有位画家看中此地的房租低廉,租下其中一栋废弃厂房的三楼,做了绘画工作室。他在外墙用蓝色玻璃砌了两个字——“忘记”。
此后租房的人随之而来,渐渐自发形成一片自由职业者的乐土,他们把厂房改建成办公与居住合一的各种工作室,有音乐教室、画廊、小型科技公司、室内设计事务所、食堂酒吧等,不一而足。这片地区便被自然而然地称作“忘记艺术区”,与早期的北京798有些相似。
销声匿迹了二十年的“一氧化碳急性中毒杀人案”再次重演,便是在这里。
“忘记艺术区”分南北两个区域,南区临河,风景略好,加上人都喜欢扎堆,这一片的厂房都已满租。北区的厂房则租户寥寥,例如17号厂房,仅有顶层五楼被一家丹麦事务所的中国办事处租用。
这是一家环境保护技术服务事务所,据说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最好的工科大学——丹麦科技大学有合作关系,这个小小的中国办事处目前负责与中国企业的合作,在丹麦生物能源专家与这些企业之间牵线搭桥。
事务所很小,总共只有两名员工,都是在丹麦生活过十几年的中国籍男子,又作为事务所职员被派回中国工作。其中一名员工带着儿子一同回国。
他们相中了厂房可以用作LOFT的形式,将整层楼分割成三间卧室、一大间两层的办公区和展示区、一间厨房与开放式餐厅,还有一间独立的会议室。
死者就是这个办事处的其中一名员工,名叫潘念,从照片上看,这是一名看上去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头发花白,时髦的玳瑁眼镜,额头有一道很深的眉间纹。
元旦放假前最后一个周五的夜晚,潘念的同事与儿子一起返回住处,发现他卧室的门紧闭着,打电话也没有接听。二人还以为他在小憩,于是做好晚餐,才再次去敲他的门,依然没有人应门,这才感觉蹊跷,撞开房门,发现他躺在卧室的床上,面色如常,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园区管理所的门卫帮忙叫来了救护车和警察。按照潘念儿子的叙述,他患有肺部慢性疾病,急救医生便诊断他可能是死于急性肺栓塞,打算据此开具死亡证明。
幸而在当天紧急出警的警察中,有一名新近参加工作的警察,名叫王小山,他坚持认为死因有问题,当场要求保护现场进行痕迹采集,并且固执地说服了警队领导和死者家属,对潘念进行尸检。这才发现真正的死因。
案件也因此被定性为谋杀,由宁安区刑警大队第一中队展开正式调查。
这是钟梵声拒绝接下此案的第二天,我按捺不住满心斗志,主动请命要跟这个案子。在晨会上,叶处长慈眉善目地冲着我点头,一脸嘉许,当场就把我派给了林无恙检察官。
我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着师父办这个案子啊。这怎么弄得我就背叛师门了呢。
不过我觉得,我还是有可能诱惑师父接下这个案子的。比如说,像现在这样,我就近距离坐在他对面看卷宗,“不由自主”地朗读出来。我叨叨读了半天,偷眼看到师父毫无反应,不得已,开始自言自语:
“我觉得,这位警察小哥有本事,他怎么就猜到这不是急病猝死呢?”
钟梵声依然埋头打字,对案情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顺便勉励了我一两句,让我从这个案子开始,好好跟着林检学习。但是,最好把桌椅也搬到林检办公室去,免得在这里念卷宗,妨碍他做事。
嫌疑人锁定的是死者的医生,蔡惠仪,宁安区中医保健院肺病科的青年主治医师。
宁安区中医保健院虽然规模类似一个社区医院,也不是三甲医院,但是小庙藏着大菩萨,吴争主任是这家医院的金字招牌,国家名老中医,中医学会肺系病学术常务委员。吴争擅长中医调理肺部疾病,传说曾经七帖药治愈咳血病患,三张方子逆转肺部肿瘤,一号难求。嫌疑人蔡惠仪,就是吴争的小弟子,也是吴争专家团队排行最末尾的年轻成员。
潘念患有慢肺阻,也就是慢性阻塞性肺病,据说自从回到上海,他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每天傍晚坚持跑步,结果不适应这里的空气质量,就患上这种疾病,从此常年需要服药和吸氧。恰好宁安区中医保健院路程非常近,又擅长肺部疾病的诊治。潘念挂不到吴争的特需号,便挂了蔡惠仪的专家号。之后经常去随访配药,便与蔡医生熟悉了。
宁安区中医保健院肺病科的同事反映,蔡医生平素非常为病人着想。潘念经常需要吸氧,每周向医院租用家用氧气袋,蔡医生每周五下班的时候,就会骑车给他送来,顺便将用完的氧气袋取回去。
案发那一天的中午,蔡医生前来送过氧气袋,门卫的登记本上还有她进入园区大门的签名和时间。
在杀人案的调查中,医生原本应该是隐身人,医生的职业是救人,很少有人会怀疑他们也会杀人。这曾经一度使案件的调查陷入困境。
作为凶器必备成分的一氧化碳从何而来?园区里压根没有接天然气,每栋厂房里如果需要烹饪一些简单的食物,用的都是低瓦数的电磁炉。17号厂房经过彻底检查,也没有发现私装的天然气装置以及任何灌装气体。似乎凶手唯一的选择,就是将作案的气体自行带到凶杀现场。
这不是一小瓶毒药、一柄尖刀或者一把手枪,大容量的气体,用什么容器携带,如何携带,又怎样才能不引起路人的注意和怀疑?
突破僵局的依然是王小山警察,也就是那名曾经坚持要进行尸检的年轻警察。他注意到了潘念卧室里的四个氧气袋。这四个氧气袋始终摆在房间的飘窗上,这是非常显眼的位置,由于氧气袋一般都是医院灌装的,所以并没有人引起注意。
蔡惠仪每周送来四个充满的氧气袋,取走四个用完的氧气袋。王小山警察认为,疑点不在这四个被留在房间里的氧气袋中,而在被取走的氧气袋中。
蔡惠仪医生是广东顺德人,目前住在医院宿舍,紧邻医院大楼,因此在案发当日,她就将取回的氧气袋还到了医院库房。令王小山警察感到兴奋的是,这一次蔡医生还到库房的氧气袋数字比较反常,她还回去的不是四个氧气袋,而是五个。
征得医院的同意后,按照蔡医生在库房登记的编号,警方取到了这五个用完的氧气袋,送到技术检验科,检验结果,在其中一个氧气袋中发现了高浓度一氧化碳的气体残留。
“这位警察小朋友挺有意思,办案作风有点像神棍。”钟梵声在桌子对面忽然毒舌了一句。
我喜出望外,此刻的心情有如一个濒临绝望的推销员终于获得了回应。我连忙应和道,我就说他挺有本事的,师父要不要见见他?
钟梵声立刻给我浇了盆冷水:“不是我的案子,见他要签名照啊?”
一氧化碳气体残留在氧气袋里被查获,这就初步确定了凶案气体的来源,蔡惠仪医生嫌疑最大。加上尸检报告还显示,死者的胃里有还未完全消化的安眠药成分,这种安眠药也是蔡医生处方开具的。王小山警察推断,蔡医生很可能是像往常一样先询问病情,照看死者服药,但是将他日常服用的药片替换成了安眠药。待他熟睡后,蔡医生便将充满了一氧化碳的氧气袋作为凶器,将吸管插入死者的鼻孔中,用力压出氧气袋中的气体,导致死者短时间内吸入大量高浓度一氧化碳,从而一氧化碳急性中毒而死。
由于她每周送来的氧气袋都是四个,为了现场的氧气袋数量不会引起怀疑,案发当天,蔡医生带来的应该是五个氧气袋,其中一个用作凶器。
在蔡惠仪医生前几次的笔录中,她都坚持说,她带到现场的是四个充满的氧气袋。之所以还到库房的是五个氧气袋,这是因为前些日子,有朋友问她借用过一个氧气袋,用完后放在她的宿舍里,她就趁着周五一起还到库房了。
但是她的话没有任何佐证。医院的登记册上显示,案发前的那个周三,她借走了十二个氧气袋,她总是为一些年老体弱的病人义务将氧气袋送上门,所以每周的数量都是不确定的。关于这些氧气袋的去向,能够按照她的交代进行确认的只有十一个,果然少了一个。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关于她带着五个氧气袋来到17号厂房的推论,警方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她将氧气袋套在一个大的保护袋里,监控里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卷宗显示,在最近几次笔录中,蔡医生终于承认她的罪行,这也是警方得以将案件提交检察院的重要依据。
至于蔡医生的作案动机,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此前,王小山警察曾经仔细调查过蔡医生与潘念之间的关系,据说潘念曾经有类似追求蔡医生的行为。王小山警察曾经揣度,一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追求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如果不是两情相悦,那姑娘必然会觉得有些尴尬与困扰。
据医院的同事反映,这位中年病人还挺执着,经常邀请蔡医生看展览、听音乐会什么的,还送来过一些零食与水果。蔡医生从没接受过他的馈赠,理由是,医生不能接受病人的礼品,展览与音乐会经常去,因为这确实是蔡医生平素的兴趣爱好,但门票都是分开购买的。在这方面,蔡医生处理得一直很是得体,两人的关系也非常礼貌与融洽。
直到案发的三周前,潘念送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是一幅油画,画的是蔡医生的肖像。蔡医生起初很喜欢,破例欣然收下,还挂在宿舍的墙上。但是在那之后,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蔡医生与潘念的关系明显疏远了,除了还是定期为他送氧气袋之外,再没有和他一同在医院之外见过面,就连看门诊时,与他的交谈也简短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