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案二审。合议庭当庭驳回被告上诉,维持原判。一切显得顺理成章,毫无悬念。
钟梵声原本想要在法庭上说些什么,终于没有。
陆离一改以往的慷慨激昂,选择沉默。或许觉得事到如今,言语也是枉然。他目光森冷注视钟梵声,如刀刃般,令钟梵声心底发凉。宣判后,他只吐出“我不认罪”四个字,便合上眼睛,任法警将他带走。
旁听席无人。走廊里无人。连陶律师也缺席。世界瞬间遗忘了陆离。年少美丽的音乐追随者们消失如幻影。位高权重的双亲避嫌不再出现。因陆离已经是一个死人。
然而钟梵声无法将他视作一具尸体。他的眼神刺痛他。
他无法忘记陆离在法庭上说:“检察官为了打一场胜仗,就可以否认黎艳之死有其他可能,非要定我的死罪吗?你们满口法律正义,你们应该好好想一想,置我于死地,究竟有没有私心?”
他有私心吗?扪心自问,他有。并非功成名就。他只是好胜,他想赢。
在他心里,不起诉,等同于临阵投降。无罪释放,便是失败。他热爱艰难的挑战。他选择背水一战,告诉自己,宁愿站着死,不要跪着生。
师父责备他“荒唐”。师父曾提醒他:“法律的意义不是胜败,而是公正。”
他想起法庭上质问陆离:“谁能证明,这类中毒者还有两三分钟时间活动自如?”
陆离反问:“谁能证明没有?”
想起陶致远的辩护:“恤刑慎杀,疑罪从无。仅不能排除这项疑问,就不应定罪。”
想起父亲帮着禅寂教训他:“人命关天,切勿自以为是。”
一直以为自己献身法律,侍奉正义,如同一名虔敬的神职人员。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正义的代言人。却原来,人人都是对的,唯独自己是错的。
想起师父的话“身怀利器”,后半句是“杀心自起”。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他是一名身着制服的杀人犯吗?犯罪动机是求胜心切?
他心生恐惧,急切地想找师父深谈。
这一回,他不能。
因他没脸对师父张口。当初斩钉截铁,义正词严,说完大话的也是他。说什么宁受处分,不愿撤诉。说什么“师父,我要死守的,是公正”。
叶落某日早晨跑步归来,不经意似的,对钟梵声说:“我是你们组长。所有案子我都参与讨论。若有不妥,我负主要责任。”
钟梵声手中卷宗跌落桌面,惊问:“若有不妥?”
叶落温和笑着,用毛巾在圆胖的脸上擦汗,不徐不疾答道:“至少我认为,没有不妥。”
钟梵声觉得眼眶发热,立刻把目光藏进卷宗里。
叶落又道:“若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左右判决,那你确实想多了。”
钟梵声一阵疑惑,忍不住抬头问:“换了别人公诉此案,陆离也会被判死刑吗?”
叶落笑着摇头,神情仿佛说,这徒弟真是不开窍。他丢下一句:“是法律在裁判。你必须做的,是恪尽职守,也仅是恪尽职守。”便负手走开,由着徒弟自己去悟了。
转瞬隆冬又至,高院对陆离做出死刑核准裁定,执行在即。
与此同时,钟梵声遇见一桩喜忧参半的事情。谈墨主动邀约他去看画展。
这是长久以来,谈墨首次主动约他。仿佛美妙的预兆,量变导致质变。画展却是钟梵声全然懵懂的项目,他担心出丑。更令他迷惑的,这是潘良缘的画展。谈墨约他去潘良缘的画展,是何用意?
恰巧王阔请钟梵声去家里吃饭。石库门厅堂里,取暖器红火着,八仙桌上家常菜肴,小酌几杯,钟梵声便将心事说与王阔听。
王阔端出大哥的古道热肠,辅导这位书生小弟。
“画展有什么可怕?不过是睁着眼睛看,不要睡着即可。若有人问你意见,记住十六字真言,‘后生可畏,吾甚喜之,勤加练习,成才可期’。”
“约会半年,她被动转主动,凭一名刑警的直觉,你若想出手,绝对求婚成功。”
“画展属于她拒绝的男性,邀你亮相,说明她将在他面前宣告你的地位。无论她是如此打算,还是潜意识作祟,于你都是特大利好。”
震耳欲聋的长篇讲演后,王阔方始得悉,钟梵声压根没有与谈墨提及“恋爱”。两人之间,还是谈得来的“普通朋友”,按钟梵声的原话。
王阔绝倒。巨掌托腮,眨巴半天牛眼,才接受这冷酷现实,语重心长嘱咐钟梵声:“兄弟,那你得抓紧啊。好歹在这回画展上,先跟姑娘表白,把恋爱关系确定下来?”
钟梵声答:“是,必须表白。不仅如此,我还要求婚。”
这倒把王阔吓到,问:“从何说起?”
钟梵声握着黄酒盏,郑重说道:“并非迫她立刻嫁给我。我仅表达,恋爱以结婚为目的。若她接受我的感情,任何时候她觉得时机成熟,都可以启动婚姻大事。”
王阔大喝道:“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兄弟,终于见到你性情一面。还以为你永远是冰冷高精度机械人。”与钟梵声连干三盅。
王阔妻子贤惠温柔,典型的上海女子,肤白貌美,手指纤长,端上的菜肴细致清淡,最后是热腾腾一道三鲜砂锅。有一幼子,还在念幼儿园,黝黑圆壮,顽皮至极。跳上沙发靠背的边沿走“独木桥”,跃到王阔的背上,差点要踏上桌面。几次试图抓扯钟梵声的头发,吵嚷着“为什么与女生的头发一样长”。
多么温暖可爱的家庭。钟梵声一时陶醉于这氛围,想象某日谈墨与他,也许会建起同样的三口之家。不免又想起禅寂,她即将被处死的恋人,无望的爱情。酒催情绪,他难得如此百感交集,悲喜起伏。帮忙收拾碗筷时,王阔提醒他:“你应该开始早锻炼了。每天早起半小时,跑步。”
“为什么?”钟梵声问。
“恋爱需要坚强的体魄。”在王阔看来,“文弱”与“不解情”皆为亟待修正的大缺陷。
谈墨约的日子转瞬即至。周日。钟梵声醒得比往常上班时更早。闲来无事,真的套上羽绒服,出门跑步。回房间,发觉呼机竟有八条未读记录。都是王阔。
速回电9065437。王
速至国权路博学小区3号楼,有急事。王
钟梵声心脏一阵收缩。3号楼正是陆离案现场。他与王阔去过无数次。难道案情生变,发现新证据,证实陆离不是凶手?
他回电王阔的号码。应该是刑警大队配备的行动手机。
王阔在电话那头答道,不是陆离案,是另一案件。清早过来勘察现场,急需钟梵声帮忙。
“这个案件你必定不愿错过。简直是陆离案的翻版,一模一样。”王阔诱惑他。
“我闻到冷血凶杀的气味,凭一名刑警的直觉。然而这回,我竟找不到任何凶手的漏洞。只有你能。”王阔语气认真。
“现场指导公安机关搜集证据,这也是检察官的职责之一。你不可推卸。”王阔开始严肃地胁迫他。
钟梵声幽幽说:“平日我哪里会推脱。今天是画展,你忘了吗,大哥?”手指在外套口袋里触摸到那只小圆盒子,里面是一枚指环。
王阔飞快答道:“当然记得。所以我才更要请你立刻赶来。因为今天有无画展,完全取决于你。报案人就是潘良缘。若你发现疑点,他便是嫌疑人,立刻收监。”
又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况且有无画展,谈墨都不可能赴约。我也必须通知她来现场。死者不是旁人,正是谈歌,她的小妹。”
周日清晨,极早,七点将近,110接警。一名青年女性被发现死于国权路的住处。报案人是她的男友潘良缘。死者姓名谈歌,外企职员。
潘良缘自述,谈歌近日与他耍小性子。他特意买早点送来,打算哄她欢喜。用钥匙打开房门,浓烈的煤气味扑面。他疾步冲进厨房,果然煤气大开,灶上摆着烧水壶,应该是水煮开后浇熄煤气火焰。他旋灭煤气开关,打开所有窗户。再查看卧室里的谈歌,平躺于床一侧,面如桃花灿烂,已毫无气息。这才报警。
只是报警,没有叫救护车,也没有通知死者家人。
因陆离案轰动一时,接警人员对这类“意外死亡”尤其警惕,通知王阔到现场把关。
窗户洞开,公寓里硫醇的气味尚有残存。客厅茶几上摆着大饼油条,未及从袋中取出。潘良缘迈着长腿迎上前,王阔有片刻怔忡。他的身形与气质与陆离太过相像。
此刻,这名俊朗挺拔的男子看上去成竹在胸。
谈歌神情安详,宛如熟睡。酡红的两颊映衬出她鲜艳的容貌。确是煤气泄漏中毒的典型表现。凑近闻还略有酒气。卧室五斗橱上摆着几乎空瓶的王朝干红。床头柜有一枚留有酒渍的红酒杯。
厨房水池里很干净,池边沥水篮里摆着洗干净的一只铝锅、一副碗筷。那把关键的烧水壶还摆在灶台上。王阔将壶提起,伸手摸底下的煤气灶,有水。晃动烧水壶,里面半壶水。
推测死者用毕晚餐,洗净锅碗,动手煮开水。随后回卧室自斟自饮,躺在床上,等水煮开。应是水放过满,煮开后从壶中溢出。酒精让她熟睡过去,未能察觉煤气的异味。至少从外表来看,顺理成章的解释应是如此。
做笔录时,潘良缘主动报告细节,他清早进门,钥匙右转两圈半。是以没有入室抢劫杀人的可能。况且,哪个抢劫者在得手后,会打开煤气,留目击者缓慢中毒死去?变数太大。
看来潘良缘深谙陆离案,巧妙回避警方进一步调查的可能。
比之毫无痕迹的猝死,明显的一氧化碳中毒致死,反而不容易让人生疑。还能排除盲流分子入室杀人的可能。
如此,若王阔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疑点,直接指向潘良缘的证据,就没有理由继续调查。谈歌之死将定性为意外死亡。现场不予保留。尸体交家属火化。
公寓只有两套钥匙。一套谈歌持有,一套交给男友潘良缘。谈墨并无钥匙。若王阔发现疑点,潘良缘将立刻被控制,成为唯一嫌疑人。
这是一场豪赌。不过潘良缘占尽优势。作为出题的考官,他胜算极大。
王阔自问,是否过于多疑?谈歌确实死于大意?煮开水溢出导致煤气中毒,同类事故屡见不鲜。尤其深冬,寒冷,关窗,更为高发。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刑警的直觉”敲打着他的神经。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现场与报案人都透着诡异。
潘良缘的话说得颇有风度:“谈歌走得突然,我本应该留下来为她守灵。可惜今天恰好我画展开幕,也是谈歌生前最期待的日子。若没有更多问题,我必须先赶去开幕式。相信谈歌在天上,也不愿看见我迟到。”
王阔阻拦:“警方还需要你配合。”
潘良缘自顾披上大衣,满脸讥诮回头应道:“画展开幕式结束,我自然会找钟点工打扫公寓,办理谈歌后事,安抚她的家人。”
恰在此刻,钟樊声赶到。飞跑上四楼令他喘息不匀。他一步跨在潘良缘面前,大口换气,笑吟吟说:“潘大画家一向是好市民典范。上回由机场直奔法庭,维护正义之心可圈可点。今日只需你再留十分钟,大不了用警车送你走,如何?”
十分钟?王阔皱眉。钟樊声看他表情便知,王阔想说,警队在现场两个多小时,毫无所获,凭钟樊声一个人,十分钟?这话未免说得太满。
而王阔欲言又止。表明默许,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