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梵声在电话那头声音振奋：“很好，我们先前的逻辑被打破了，一切要从头开始调查！”

我悻悻道：“我就是看不得陶致远那么得意。”

钟梵声答：“这次不应该是他得意，得意的应该是蔡惠仪的律师韩志宇啊，他提供的证据打开了这扇门。这名隐身的真凶太急切了，急于置谈墨于死地，没想到反而暴露了自己。”

听上去，对于最爱往他心上捅刀子的陶致远，钟梵声居然真的没有生他的气。真是金属机器人的境界。

窃听器的发现像是一帖猛药，钟梵声在病房里住得越来越躁动，主要精力用于说服主治医生，医生辩论起来哪里是金牌检察官的对手，没挣扎几天就心悦诚服，放钟梵声出院了。

钟梵声的妻子带着女儿同来医院接他回家，我打车过去帮忙收拾杂物，以尽徒弟之孝，办完手续提着大包小包走到医院大门口，钟梵声早就算计好了似的，强势打了两部出租车，让妻子和女儿先回家，他则跨进我那辆出租车，坚持要和我一同去宁安区公安分局。

他的妻子脸色自然是不好看，埋怨道：“难怪这么多年爸妈不让你进家门，你要再这样，留神有一天我也不让你进我们的家门。”

女儿似乎挺习惯这番局面，小大人一般招呼她母亲上车，白了钟梵声一眼，说了句：“爸，那我们就不等你吃晚饭了。你爱几点回来就几点吧。”

我好生尴尬，连“再见”都没能说出来，钟梵声就已经关上车门，跟出租车司机报出地址。

王小山把我们带到公安分局后院的两间简易平房，这里原本是车库，特意腾出来，还加了塑料顶棚以防漏雨。

整整两个房间的文件，堆到齐膝深。

一个房间是从谈墨办公室和住处运回来的文件，另一个房间堆着的是潘念的。

如果在二十年前，钟梵声看到了黎艳将要发出的那份传真件，他就能获知陆离真正的杀人动机，真相将不再存疑，钟禅寂就不必以身犯险去做这个“实验”，钟禅寂就不会死。

她将依然活在上海温暖的人间烟火中，她会变老，会长出皱纹，会结婚，生儿育女，会一把年纪了依然对着父母撒娇，在全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颐指气使，把持着电视机的遥控器，会一把年纪了依然假装与钟梵声拌嘴吵架，挂在大哥的胳膊上撒娇。

如果钟梵声当年将黎艳办公室和住处的每一张纸都看个遍……

这是一个令人锥心疼痛的假设。

陶致远故意用这个假设来伤害钟梵声，而钟梵声竟然因为这个假设，要从此将所有被害人与嫌疑人储存着的每一张纸看个遍。这么大的工作量，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钟梵声平静地答复我，“多花点时间而已。”

我抗议：“凭什么他在法庭上信口开河的一句话，我们就要按他说的去做？”

钟梵声摇头：“他不是信口开河，他确实指出了我的错误。”

“不在案发现场的私人物品这么多，怎么可能穷尽？这不叫 ‘错误’，这张传真件被找到只是个 ‘巧合 ’。” 我发觉自己也有能言善辩的时候。

钟梵声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得释然半分，反而瞬间肃穆起来，他的眼睛望定我，一字一顿：

“你要记住，辩论不是小孩子打架，谁对谁错嘴上占个便宜。我错了，就是我错了。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且困在这个错误中整整二十年，几乎因此失去对这份职业的信念。我应该感谢陶致远，如果不是他苦心以旧案为鉴，我恐怕永远也不知道症结在哪里。”

我以为师父说的依然是那份传真件，然而不是。

他说：“我一直以为，在每一桩令人发指的恶性案件发生之后，罪行的事实有如一只打碎的花瓶，瓷片飞溅，被不可逆的时间冲刷四散，被作案者故意销毁，被纷乱运行的世界自行清理，绝大部分时候，我们无法找到足够的证据使这只花瓶完美复原。

“我曾经以为，为了让绝大多数罪犯不逃脱法律制裁，在直接证据不足的前提下，必须采用合理的心证，用常理与逻辑来重建碎片间的空白。

“这种方式是科学的，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它依然不尽完美，甚至某时显得分外苍白。在二十年前那次胜了那一场所谓瞩目的战役之后，禅寂的死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不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确信我起诉的嫌疑人是否真凶，甚至不确定法律能保证绝对的正义。

“因为用逻辑来重建空白的是人，是我这样一个凡人，凡人的认知能力有限，凡人有七情六欲，有贪嗔痴，有利害心。而我这样一个凡人，竟然要承担参与决定一个嫌疑人是无罪还是死刑的职责，这令我感到畏惧，感到无助。可是我找不到纠正这个错误的方法，我以为这个难题的是无解的，这份职业是凡人不可能承担的。

“幸而陶致远给了我一个耳光，打醒了我的愚痴。我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其实是可能的。真相一直都在，它就在那里，不在逝去的时间里，而是在人的心里。

“如果不局限于对案情本身的研究，如果我们愿意将被害人与嫌疑人当做值得深入了解的人，而不仅仅是案件中的符号与元素，如果我们能够真正走进他们的内心去看一看，那么，真相一定就在那里。”

“走进他们的内心”，这句话由钟梵声说出来，显得分外违和，然而他此刻目光清澈，白发如雪，雄心写在脸上，与以往大不相同。这令他看上去光彩照人。

我想，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死神”，当年的他也曾有这般神情吧。

不就是堆满两个房间的文件吗，忽然间，我觉得这工作量根本不大。

潘念的文件中夹杂着不少手绘速写，都是人像，估计是工作无聊时随手画的。

他的工作文件都是关于丹麦环境保护技术服务事务所在上海的业务，作为丹麦科技大学的合作伙伴，事务所为上海很多环保项目做过咨询、技术评估和技术支持，其中就包括SME集团。

从这些文件中可以看出，刚到上海时，事务所的业务举步维艰，主要服务的对象还是已经引进了丹麦环保技术的企业，可以说相当于售后服务的部门。此后才逐渐有了咨询和项目评估的客户，都是环保新规实施以后，有意向要引进技术，解决企业自身环保达标的问题。

唯独SME集团是个例外，文件显示，SME似乎在着手筹建数个大型环保项目，目标在于进军服务整个城市的环保产业——城市污水处理，城市大气净化，而且从项目评估的前期收费来推断，SME对这些项目未来的投入不会低于十亿人民币。

钟梵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难怪我那学弟终于能升任SME集团的副总裁了。SME原有的通讯设备业务一路下滑，这些年颇为惨淡，原来凯文刘在暗中主导开发环保产业这个蛋糕，一旦实施，SME集团的掌门人非他莫属。”

自从一审开庭前，陶致远专程来到检察院，劝说钟梵声退出本案，并且为此透露了凯文刘升职的内部消息，我也风闻了凯文刘以前的故事。

据说他在五百强的圈子中经营多年，各种办公室政变与跳槽，为的无非不断升职，无奈时乖运蹇，始终突破不了玻璃天花板。这一回，终于有机会一步到位抵达万人之上的职位，想来必有大招。原来是闷声不响地在为集团开发一条崭新的产业线——城市环保。

我问钟梵声：“这类污水处理和大气净化什么的，赚钱吗？你看潘念一个小小的事务所都入不敷出，经营惨淡。SME集团要投入十几个亿，从哪里能把这钱收回来呀？”

钟梵声又用那种同情无知少年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看你平时刷手机这么忙，是从不看时事新闻，都在看明星八卦吗？”

他告诉我，近些年各地政府都在积极推行环保的PPP项目，即政府与私人企业之间的合作伙伴关系，在环保领域初步的投入规模不会少于十几万亿。SME集团当然最觊觎这类项目，稳健与收益并重，不但拥有特许经营权，而且风险可控，收益有保障。关键是能否中标。

又浪费了师父珍贵的时间为我扫盲，我一脸尴尬，连忙掏出手机订外卖。

钟梵声的女儿果然说中了，既然刚出院就直奔工作现场，钟梵声是不会有时间回家吃晚饭的。而此刻已然深夜十点半，我们忙着分头看资料，完全忘记了还有吃饭这么回事。

看完了大堆污水处理和大气净化的文件，我发现其中夹着一张纸，是垃圾处理项目评估中的一个单页。显然搬回来的资料并不齐全。

钟梵声对我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学会细心了。”

翌日早晨，王小山开车将张欢载来与我们见面。

张欢一身绸缎中装，对襟小袄，向着我们拱手作揖：“你们的工作态度真是太让小可钦佩了，这么多文件真的要全部看完吗？” 

继而他向我们承认，他确实没有把潘念全部的文件都交给警察，因为有的合同与文件涉及到事务所目前正在操作的项目，交出去以后担心会扣留很久，这样就会耽误事务所的正常业务。一方面，他觉得交这些文件就是走个过场，这么多资料，警察是不可能一一仔细查看的。

“是担心影响你的生意，还是故意要隐瞒什么重要的线索？”王小山故意这么问。没想到就把张欢给吓着了。

他扶着过大的眼镜框，连连鞠躬，摆着小手解释道：“这帽子不能乱扣啊，王警官！大不了生意不做了，这个锅我可不能背，麻烦你这就跟我回去搬文件吧。”

属于谈墨的文件足足有潘念的三四倍之多，看得出她是个地道的工作狂，而且资料整理极为严谨。她的私人文件很少，其中有一份引起了钟梵声的兴趣。

这是一个簇新的文件夹，里面是三家留学咨询公司送来的宣传印刷件、学校介绍、报价单，上面标注了拜访的日期，正是凶案发生后的第二与第三天。文件夹里还有打印出来的后续电子邮件联络记录，谈墨咨询的是医学院，短短四五天之后，她就果断地挑选了加拿大。

“谈墨是为蔡惠仪在办留学。”我觉得自己的结论毫无悬念。

钟梵声点点头：“问题是，为什么这么急，在凶案发生以后立刻就开始办。”

“那还不简单，怕蔡惠仪把她供出来，急着把她送走呗。”我答道。

“要是急着送走，就不选留学这条路了。”钟梵声失望地瞪了我一眼，显然非常懊悔跟我这样的脑残少年讨论案情。留学不但要申请，等开学，还得事先考雅思，实在不适合急于潜逃的杀人犯。

“那就是蔡惠仪同意协助杀人，条件是要谈墨出钱送她去留学。谈墨信守承诺，成功杀人之后立刻就开始办这件事了。”我再次不过大脑地飞快想出一种假设。

钟梵声不再搭理我。

倒是给我们送来盒饭的王小山给出了更合理的解释：“我觉得，谈墨这么做，是因为她把蔡惠仪当做真正值得关心的人。你们想啊，只有父母才会巴巴替儿女办留学，而且蔡惠仪还不知道这回事呢。我刚去问过她，她那一脸吃惊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钟梵声赞同：“所以我倾向于猜测谈墨和蔡惠仪并不是真凶。如果谈墨不关心蔡惠仪，不必替她办留学。如果关心蔡惠仪，蔡惠仪参与了杀人，她不会用这种低效率的方法送她走，也不会在凶案实施后才急匆匆地开始办。”

王小山进一步猜测，也许谈墨的供述是真实的。

当她提着那个伪装成飞艇尾翼的氧气袋，来到17号厂房，走上二楼、三楼、四楼，眼看离顶层只有几十级台阶的时候，站在四楼与五楼台阶的转弯处，她听到有歌声传来，是从四楼一扇紧闭着的深红色木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