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教堂,其实是看不到教堂全景的,这是被多年来不断建起的其他房屋包围起来的一个秘密空间,像被蚕茧包裹起来的蝴蝶一般。当时我惊恐一瞥教堂的全景,是在站在北区厂房顶楼五楼的窗口,这才有幸俯瞰到教堂整体的外观。
离教堂还有一段路的时候,钟梵声和我就不得不下车推行,这是老民房和违章建筑之间仅存的一条小巷,通往教堂。临时摆出来的水果摊、蔬菜摊占满道路,小商小贩在并不平整的小路上叫卖,满满生活气息,让人欢喜。
我被路边正起锅的萝卜丝油墩子迷住了,好多年没吃到过这种经典的老上海路边摊,我的腿都迈不动了。
“给你买两个带在路上吃。” 钟梵声站在我身后说话,把我吓了一跳。心中再次忐忑,他已经走近前去掏口袋付钱了。
我接过沾着油花的纸袋子,正沾沾自喜,一名大个子飞奔而来,立刻就把纸袋撞到地上还踩了一脚。这家伙跑过去之后,又突突地跑回来,大叫着“开飞机咯,开飞机咯”,脚底下还沾着我油墩上的油,一踩一个脚印。
我气坏了,法律系没学格斗,最近跟王小山学了两招,我一抬膝盖就把这名大个子绊倒了,他实在是非常笨拙的一个对手,没有悬念地脸朝下倒地,我顺手扭过他的胳膊,将他脸贴地按在地面上。
“哎,算了算了,他是个傻子。” 周围几个阿婆在劝我。
我定睛一看,被我按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堂神父收养的塔塔,那个智商低于常人的胖胖的大男孩。当初塔塔调皮,划花了许遥远的车,这才启发王小山去寻找许遥远行车记录仪中的录像。王小山曾经将塔塔和神父的照片发给我看过。
塔塔哭了,趴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还半张脸上都是泥,弄得我心生歉疚。钟梵声过来,帮着我将这个大孩子连拖带扶地拉起来,他可真够胖的。
我看到塔塔手里死死攥着个鹅黄色的东西。“开飞机咯……” 他还在喃喃自语着,像宝贝似的护着他手里的玩具。我初看还以为是小黄鸭,然而这个玩具的颜色比小黄鸭更明亮纯净,非常眼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有了奇怪的联想。
“给姐姐看看。” 我毫无底气地问他要。
“不给不给!你是坏人!我要告诉爹爹你打我。” 他指的“爹爹”是本堂神父。
我一脸尴尬。
我们领着塔塔来到本堂神父那里,塔塔各种告状,我们不住地赔礼道歉。本堂神父倒是毫不介意,他估计对这类事情也很有心得了,塔塔经常惹祸,被教育一下也正常,而且被人打了左边脸,还要拿右脸伸过去给人去打,这是境界。
当钟梵声从塔塔手里接过那个鹅黄色的“玩具”,仔细端详,还手机上网查了个资料,几分钟之后,他陷入沉思,我不敢打扰,他足足入定了十五分钟,仿佛解出了一道难题,入定过后,他整张脸都被兴奋点亮了。
“你认出这是什么了吗?” 他把手机上的图片展示给我对比着看。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塔塔要喊“开飞机咯”,这确实是与飞行有关的一个零部件啊,应该就来自曾经出现于“忘记艺术区” 的那四个飞艇。飞艇那种鹅黄色和粉红色相间的明净色彩,我记忆犹新。
钟梵声招呼我道:“我们去北区。”
事实上,这些天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北区。但凡工作有一点空隙,钟梵声就下令道:“我们一直闷在房间里看这些资料,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会变差的,这样效率反而低,我们必须要劳逸结合,出去获得足够的运动量。”
这番话总让我憧憬着一次月光下长长的散步啊,深呼吸,与工作无关的闲聊,最好外加宵夜。结果钟梵声总是带着我骑车到北区“扫楼”——还是工作。他所谓的“劳逸结合”敢情就是“坐着干活”和“走着干活”的结合啊。
“扫楼”就是勘察北区的所有厂房,每一栋,不仅限于案发现场的17号楼厂房。
谈墨的口供中最存疑的部分就是那一扇并不存在的深红色木门,还有木门背后传出的圣歌。她的描绘如此清晰,事实上,17号厂房的四楼陈设又与她的描述迥然不同。如果她故意想要说谎,她完全不需要描述这些细节,只需要笼统地说她改变了杀人的心意就可以了。
钟梵声决定尝试去寻找这扇门,他设想到一种可能性,如果那天谈墨恰巧走错了一栋楼呢?这种寻找跟看完满满两房间的文件有得一拼,都是工作量超大,又不能确定是否有结果的笨办法。
我颇为不乐意,我对谈墨一向没好感,花这么大力气去证实或证伪她的谎言,我觉得挺荒唐的。但是也没办法。
我们基本上是拿着园区地图,一栋一栋楼上楼去查看,不但看四楼,三楼也捎带看一下,以免谈墨连楼层都弄错了。看完一栋楼就划掉一栋。有的厂房锁了门,我们还得去跟门卫打招呼,借了钥匙上楼去看。然而已经看遍了绝大多数,并无所获。谎言终究还是谎言嘛,我在心里这么说。
今天去北区却是因为这一桩激动人心的大发现。
塔塔是在北区捡到这个飞艇的零部件的,这可能会对案情有颠覆性的影响。钟梵声急切地想知道,塔塔究竟是在什么位置发现这个零部件的?
我们跟着塔塔在北区一阵乱转。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悄悄问钟梵声:“塔塔的证词能算数吗?”
钟梵声也是苦笑。
终于,塔塔像是拿定了主意,带着我们又转了一圈,随后折返到一片空地上,指着掉了一地的槐花说:“就是这里啦。”
我试探地问:“你不是在找槐花吧?”
塔塔迷惘地看着我,一只手举着那个鹅黄色的“玩具”,一只手指了指地上。
我又问:“你捡到它的时候,地上有这些花吗?”
他想了想,果断地摇摇头。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确实有清晰的记忆。
“你还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捡到这个东西的吗?” 钟梵声问。
塔塔显然没听懂。
我“翻译”道:“你刚才说是下午出来玩捡到的,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时候你听到教堂敲钟的声音了吗?当当当……” 我还努力用了几个象声词。
塔塔比划着手指:“两下之后,三下之前。”
钟梵声露出兴奋的笑容,他难得这样喜形于色,还丢给我一个赞赏的眼神,我心里乐滋滋的。
钟梵声接着又问塔塔:“你捡到这个东西的时候,还记得飞艇在哪里吗?”
我蹲下来,冲着塔塔露出谄媚的笑容:“塔塔真乖,快告诉姐姐。”
塔塔显然对拥有这种待遇很高兴,他很卖力地点了点头,仰起脖子,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忽然中途变了方向,塔塔甩开我,大叫一声,撒腿就向我背后的方向跑去。我完全没有防备,居然被他推倒,活活坐在了地上。
当时我心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糟了糟了,塔塔的证词将来肯定是没法在法庭上用的,这根本就不靠谱嘛!”
就听见塔塔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小山哥哥,小山哥哥。”
原来是王小山一身警服匆匆而来。塔塔以那种激动的加速度跑过去,一下扑在王小山怀里,我看到王小山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没有跌倒。
我们目前所在的空地恰好位于17号厂房的后方。正是犯罪现场的那栋楼。
王小山也是冲着17号厂房而来的。
据王小山说,他“刑警的直觉”一直在提示他,有个细节很古怪,就是我们发现窃听器的那天,曾经在苏州河边偶遇凯文刘,凯文刘跟我们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关于那座教堂的。他让我们务必要参观一下那个天主教堂,原话似乎是:“那个教堂大修了太久了,我记得死人那天还都是脚手架呢,现在总算彻底整修完毕,外观简直完美……”
王小山看过凯文刘为张欢作证的笔录,那里面也特意提到了这座教堂。王小山翻出那份笔录,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类似的话:“上次我看到这个教堂的时候,还搭满脚手架呢,今天总算看见一半的教堂了,真是漂亮……”
凯文刘为什么要反复提到这座教堂呢?
在提供证词时,他完全可以忽略这个细节。并没有人问起,当他一个人在会议室等张欢回来时,他有没有看向窗外,看到过什么特殊的风景。至于闲聊的时候,他更不需要主动提及这些。
除非,他故意说谎,并且对自己的谎言感到紧张。或者他要故意提示我们一些重要的内容,这些内容他不方便直接说。
王小山所在的是刑侦支队,他有一个好基友叫吴名,在经侦支队。
原本王小山打算直接再去教堂一次,查看个究竟,然而他并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他想起吴名在一年前曾经去那个天主教堂办过案,来来往往很多回,他还跟吴名打趣:“谁敢在上帝鼻子底下犯罪?这该是有多想下地狱啊。”
王小山并不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案件,也没有多问,现在他感兴趣了。他去找吴名,看了当时的卷宗。那是有人举报本堂神父自行筹集善款修缮教堂,应该属于非法集资的范畴,要求经侦立案。吴名为了弄清事实,找本堂神父以及很多捐款的教友做了笔录。最后并没有立案。
然而因为中间出了这么一个岔子,善款筹集中断了。当时教堂已经整修到了一半,也就是一年前,教堂半边已经完工,一半的脚手架已经拆掉了,由于没有后续资金,另一半的脚手架就只能一直尴尬地搭着,这种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年,直到最近几个月,又得到教友的资助,并且到当地部门报备了之后,教堂才得以重新继续修缮,短短时间里,教堂终于得以完美呈现出它昔日的面貌。
王小山顿时就解开了凯文刘的谜题。
凯文刘说的是,案发当天,他在27号厂房五楼窗口望见了搭满脚手架的教堂。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整整一年,教堂都只有一半脚手架,和他后来作证那天在窗口看见的一模一样。
很显然,案发当天,凯文刘并没有从窗口看见教堂。他为什么要坚称他看见了教堂呢?因为他意识到,他当天下午其实并没有在27号厂房,而是另一栋厂房中——这栋厂房的外观和朝向原本就与27号房产非常类似。
这是凶手聪明的设计,选择了两栋极为相似的厂房。五楼的部分应该是精心做过伪装,尤其是会议室的布置,天花板、墙壁与地板都是荧光色,这种非常夺目的设计最容易让人忽略房间里细微的不同,人们总是会被最显眼的设计所吸引,印象中只有那一片荧光“雪地”。
然而没有任何计划是完美的,比如说,即便选择朝向完全相同的厂房,窗外的景观也可能因为一些无法控制的遮挡物而变得有所不同。
王小山看罢卷宗,就直奔教堂,又去和本堂神父确认了教堂修缮的具体时间节点,与吴名所述并无出入。随即,王小山便直奔17号厂房,打算再次勘察现场,他的整个行程与我们只是前后脚。
“我应该和本堂神父多聊几句的。” 钟梵声自责,好像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
当时我们发现了飞艇的零部件,实在太激动了,全然忘记了去教堂初衷是为了核实凯文刘那一番奇怪的言论。
我又心直口快了:“师父,你还是批评我好了,你这么要求自己累不累?看完所有文件,扫完所有楼,还要问完所有的问题,这样会得强迫症的好吧。”
王小山在一边叹气:“你们俩累不累?那就每人罚没当月奖金,支付宝打给我就好了。” 他说着话,哼哼着捂着胸口,显然已经被塔塔撞成内伤。
塔塔绕着他嚷嚷:“糖糖,糖糖。” 伸手掏他的每个口袋。王小山被他闹得没办法,顺手打开保温杯递给他,这才安抚住了塔塔。保温杯里泡着枸杞,水是甜的。塔塔抱着保温杯留在空地上玩,我们得以安安静静走进17号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