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14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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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梵声下楼去,恰又看见谈父在扯谈墨的头发,咒骂不息。钟梵声神色未变,手掌按住谈父肩头,沉声道:“《刑法》第二百六十条,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这与钟梵声平日下楼来的话语内容大不相同,谈父一个激灵,登时气焰尽失。谈墨忙说:“我这就带他回去。”

钟梵声还是语调凛然:“让他自己回去,我相信他记得地址。”

谈父鉴貌辨色,仓皇离去。留下谈墨独自站在钟梵声面前,拢着额前秀发,说了声“谢谢”。钟梵声心疼地看着她,只能劝慰道:“总会好起来的,我看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时间治愈一切。”

彼此沉默好一会儿,谈墨抬眼对钟梵声说:“我的人生已经结束,除非凶手伏法,我才可能原谅自己。”

潘良缘案第二次开庭前,钟梵声决定再约见一次两名大学生证人。因他们的证词中还有潜藏的证据。潘良缘当夜被目击离开那栋楼时,手中提着一个大垃圾袋。垃圾袋里究竟是什么?无论什么,必定关乎行凶真相。

这两名大学生也许能回想起更多,诸如潘良缘离去时的方向,垃圾袋可能丢弃何处,垃圾袋的大小形状,是否能揣想其中装着什么……

照例,钟梵声特意不约在检察院的办案区。

挑选了一个令证人们感到自在的地方,复旦大学的大家沙龙。男证人宋俊伟就读上海外国语学院,女证人戴清妍就读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离两地都不远,是两人经常约见的所在,又可避免在本校询问的拘谨。

钟梵声提早抵达,坐在沙龙靠窗的沙发座。冬日午后,阳光炽烈却少有温度。几名年轻人在另一桌笑闹,用书本作刀剑搏杀。柠檬红茶端上来,是印着复旦校徽的马克杯。

透过窗玻璃,看见男证人先到,就是那名相貌出奇俊美的男孩,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他停好自行车,走到门口,并不走进来,只向着沙龙里探头看了一圈,就害羞地收回目光,背过身,站在门口眺望前方的校园大道,两只手插进裤兜里。

是想等到那名女孩,再一同进来吧。钟梵声心中好笑,自己约见证人,倒是给这孩子提供了一次额外约会的机会。

终于等到两人并肩走进来,坐在他对面。那明艳爽朗的女孩绯红着脸,连声道歉,说是刚开学,在宿舍整理杂物,忘记了时间。

何时放的寒假,何时又开学,钟梵声竟毫无概念。因禅寂自陆离案宣判后,就再没回过学校。春节也是举家凄清度过,除去保姆在年夜饭多做几道菜外,几无庆祝。

男孩打开双肩包,细心取出照相馆的小纸袋交给女孩:“刚才去五角场替你取的。”

女孩笑颜如花,打开查看:“这次没错。”

“对着名字的嘛。”男孩表功。

女孩摊开一只手掌:“我要看你的。”接过另一个纸袋,刚打开便乐了:“你的错了。”

男孩沮丧:“怎么会?我明明对了名字的。”

女孩数落他:“晶明照相馆的老板粗心,又不是第一回。都说等我一起去,这下可好,要跑第二趟。”

钟梵声魂不守舍,不知禅寂与陆离相处时,是否也曾同样甜蜜?他与谈墨,又是否还能奢望今后某日,能有如此的相处?心不在焉地问:“拍报名照啊?”

男孩答:“她报名了校报记者。”言语间颇为自豪。

钟梵声记得,女孩念的是建筑系。男孩解释,因她迷恋电影《超人》,梦想将来去《星球日报》这样的报纸工作。又说到他自己的报名照,女孩替他答道:“他要考托福,正在申请纽约的大学,嘘,一定帮我们保密。”神情也满是自豪,为他。

约见归来,钟梵声越想越不对劲。翌日就把这名男证人约到检察院办公室,急召王阔一同专程赶来。钟梵声对男孩和颜悦色,说是要重做一份辨认笔录,走个流程。取出事先打印在卡纸上的十张报名照,其中有潘良缘。男孩迟疑良久,指出的照片与潘良缘并无半点相似。又取出十张照片,认出的又不是潘良缘。王阔在一旁简直看呆了。如此反复多次。最后一回,男孩选出的竟是他自己的报名照。

王阔不由得大叫:“他当初明明认出了潘良缘。从七个大活人中指认出潘良缘,程序完全符合规定。”

钟梵声双手作休止符,示意王阔不必一惊一乍。随后对男孩说:“宋俊伟同学,这办案区虽说房间窄小一些,好在没外人。什么情况,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钟梵声深谙青少年心理,自尊心强,不愿被他人知道自己的缺陷。这还是他当初刚入职,在未成年人刑事检察处见习时学到的小技巧。

宋俊伟脸颊泛红,垂眼承认道:“我有脸盲症。”

王阔如同听到晴天霹雳,抓着寸短的头发,龇牙咧嘴。

这就对了。钟梵声心想。宋俊伟来到大家沙龙门口,明白看见他坐在里面,眼神相接,却连点头致意都没有。他取照片必须“对名字”,而不是直接取出照片来核对。

一阵尴尬之后,宋俊伟补充:“但是我确实能认出潘良缘。不仅能认出他,我也能分辨几乎所有人。与你们不同,我靠走路的姿势分辨。所以必须是走动时,我才能辨认。”

按这男孩的理论,人脸可以有相似,有孪生,还可以化妆或整容以乱真。脸原本就是最虚伪的一件装饰品。只有当人走路时,他们才展现最真实的姿态,有如呼吸,是无意识,是本能,人不可能每时每刻去修饰自己的步态。

在四壁漆黑的逼仄房间里,这名男孩不善言辞,声音轻微,语调却极为平稳肯定,宛如一尊神。钟梵声相信他讲的是实话。

恰好王阔的汉显呼机接到信息,刑警大队参加严打,刚在公交车上抓到一批扒手。正押在分局。王阔开车将这男孩与钟梵声带到中队。找了间提审室,让扒手逐一从男孩面前走过,再混杂在陌生人中,七个一组让他辨认,反复八九次,没有一次指认出错。

“这份目击潘良缘的辨认笔录依然可用。”王阔抚掌大笑。

“还是应该从法庭撤回这份证据。”钟梵声皱眉,“毕竟他有脸盲症。”

“他完全有能力认出任何一个人,你都看见了。”王阔嚷道,“这份证据就是千真万确的。”

钟梵声承认。

然而他不停想起师父日前所言:“是法律在裁判。你必须做的,是恪尽职守。”是不是循着法律每一个呆板规定,亦步亦趋,就能对自己说,不是我在决定他人的生死,是法律?是不是把责任悉数推给法律程序,将自己变成没有自我意志的执行者,就能卸下肩上难以忍受的重量?

“脸盲症患者也有能力辨认嫌疑人,你说这能否做出一个司法鉴定?”钟梵声问王阔。

王阔破例没有立即反击,瞪大牛眼打量他半晌,才语气古怪地问:“你是那个钟梵声吗?我认识的那个兄弟没有官僚主义的恶心毛病,无过即功,还没做事就想着怎么推卸责任。也不会忸怩作态,畏首畏尾。虽然体魄娇弱了点,他的灵魂可没有得软骨病。”

王阔难得毒舌,这番话够气人。钟梵声气血上涌,难得涨红了一张脸反驳:“我只说需要做个司法鉴定,我怎么就软骨病了?”难得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王阔答:“你明知鉴定做不出来。钥匙有无配过第三套,有客观痕迹。靠走路的姿势辨认嫌疑人,怎么证明?靠实验?实验多少次算数?你确定这孩子不会被当做神棍扔出去?”

钟梵声沉默。王阔的判断大致准确。

王阔又说:“你嫉恶如仇的正义感呢?你的胆色呢,你的自信呢?你眼高于顶,自恃智商高于绝大多数地球居民的臭脾气呢?我就奇怪了,怎么一场光辉灿烂的胜仗,反而把你变成一个懦夫?”巨掌拍击桌面,办公用品同时惊跳起来,再落回桌上,粉身碎骨。

钟梵声惊觉,王阔又说对了。一名刑警的直觉,王阔果然敏锐、精准。

几乎是讨饶的口吻,钟梵声问:“难道向法庭提交不合规的证据?”

“哪里不合规?按《程序规定》,辨认犯罪嫌疑人,活人照片皆可,供辨认的人数样本足够。”王阔提供的辨认笔录确实无懈可击。

钟梵声心中好笑,评论道:“掩耳盗铃。”

王阔摊开两手:“关键是你是否打算令潘良缘无罪释放?”

正如陆离案宣判后,犹豫是否告知法官,黎艳也有万分之一自杀的可能性。如此放走一名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确定无疑的冷血杀人犯。

王阔提醒钟梵声,目前证据链固然完整,却无直接证据,控辩双方势均力敌,维持这一局面,推断判决结果是两可。若钟梵声此时推翻己方证据,无异于自毁长城。潘良缘将当庭释放,毫无悬念。


第二次开庭,潘良缘当庭翻供。他供称,当日清晨进入谈歌公寓时,煤气大开,但厨房的灶上并无烧水壶。当时的情形明显是自杀。是他从橱柜中找出烧水壶,加上水,放在灶上,伪造成烧水溢出,浇熄火焰,导致意外死亡的假象。

原因有二。其一,谈墨疼爱小妹,若小妹的死因是自寻短见,她必定内疚至极,自责没有及时解开小妹的心结。这种懊悔也许会伴随她一生。

其二,潘良缘表示,谈歌自杀前夕,她与他正再度陷入谈论分手的冷战。谈歌的自杀多半因他而起,许是借酒浇愁,反而越想越气结,一时冲动开了煤气。若谈家人获悉真相,必会迁怒于他,届时他与谈墨之间将再无可能。

毕竟人命关天,伪造现场时,潘良缘自述心情过于紧张,这才错加了小半壶水。原本只打算瞒过谈歌自杀的真相,不想自己因此成了犯罪嫌疑人,准杀人犯。思虑再三,决定坦白从宽。

陶致远适时补充:“我的当事人法律意识淡薄,把死亡现场当成过家家,擅自布置,还提供虚假证词,严重干扰公安办案,浪费司法资源,理应承担法律责任。”

潘良缘在旁配合点头称是,向合议庭躬身致歉,依然风度十足,一派轻松愉快的态度。

陶致远紧跟一句:“但是他的法律责任应另案起诉,本案指控的杀人罪名并不成立。”

二人配合默契。翻供的闹剧,明显就是陶致远精心编写剧本,教给潘良缘的。

证据链中有一环最关键,就是烧水壶的破绽。不合理的小半壶水否定了意外死亡,将谈歌之死定性为谋杀。潘良缘的翻供,恰是巧妙颠覆了这一环,有如釜底抽薪,令整个案件一瞬间根基不存。

果然够阴险。

钟梵声气到发笑:“究竟是嫌疑人在现场过家家,还是你们两位在法庭上过家家?供述说改就改,情节任由你编。”

看一眼旁听席,幸而谈父不在座。因上回开庭闹事,被法庭勒令不准再参加旁听。如若不然,此时听到潘良缘的诡辩,还不知又闹成怎样局面。

就在这第二次开庭前夕,钟梵声与王阔特地讨论过检方现有的证据。潘良缘这一案,证据不如陆离案充分,好在有陆离案在先,虽然我国法律不是判例法,但是自由心证的创举开启之后,法庭在判决时自然会有更开明的思维方式。

然而这一案,坏也坏在有陆离案在先。陆离案检方堪称险胜,很大程度靠的是最后被意外发现的证据,好运不知是否还能重现在潘良缘一案中?

那时候,会审公廨的老办公室中,王阔吹着茶杯水面上的绿叶,不住抬眼偷瞄钟梵声,打量到钟梵声露出不自在的表情,王阔到底还是说出那句话:“要不……你休个假,案子暂且放一放?”

王阔的担忧是,时移世易,钟梵声的精神状态已不足以应付开庭。继潘良缘案之后,国权路博学小区3号楼又发生了第三起一氧化碳致人死亡案,这个案件彻底打垮了钟梵声的意志,至少在王阔看来是这样的。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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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乐
"只有凶手伏法,我才可能原谅自己。"?看到这句觉得谈墨好可疑啊。很多人就是懂得不动声色地利用别人的喜欢达到自己的目的。谈墨对潘良缘如此,对钟梵声也如此。
星绶
这小说,是不是在讲天然气灶具上国家强制标准安装开关报警装置的历史渊源啊?
yesbuter
我猜是那对证人小情侣
嗯,我也觉得是那个脸盲症的男孩子,一样俊美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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