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可是据我从王小山警察那里听说,当初强烈反对警方对潘念做尸检的,就是这位“没良心”的继子彼得。据说彼得当时坚持早日火化潘念的尸体,还到公安分局去理论过好几次,要求撤销调查,宣称这样才能“让死者得以在天上获得安宁”。
后来这个事情传到林无恙检察官那里,她还借此告诫我“相亲要趁早”,切勿晚了一步结婚结成了“后妈”。“还是亲生的孩子靠谱,加油噢。” 她这么逗我。
当初,因为彼得这种极其不正常的表现,我们都怀疑过他是凶手。但是他的不在场证明非常过硬。潘念出事的那天下午,他坐火车去了景德镇,清早就出发的,傍晚才回来。刚回来,走进园区,就遇见坐在咖啡馆门前的潘念同事,两人一起到超市买了点食材,一起回到17号厂房五楼,做好晚餐之后一起发现了潘念的尸体。
彼得的火车票证明了他的往返时间,景德镇还有一家工作室可以证明,在当天绘制与烧制一批瓷器的过程中,他始终和他们在一起。
我问彼得,那时候为什么不希望我们调查潘念之死?
彼得的回答非常直接:“因为我知道他是被谋杀的。”
这句话直接把我吓了一跳。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 钟梵声饶有兴致地笑着问他。
他摇头:“不好说。但是几年前,我们决定从丹麦搬家来上海的时候,潘再三嘱咐过我,如果他死在上海,让我务必不要追究死因,务必早日火花,入土为安,这样他才能安息。”
我与钟梵声对视一眼,彼此都猜到了这种嘱咐背后的含义。
“潘念以前有没有对你和安娜说过,他曾经是一起谋杀案的……” 面对彼得清澈伤感的蓝眼睛,我有点不忍心说出来。
“嫌疑人,被判无罪释放的嫌疑人。” 钟梵声准确地补充道。
彼得点头,表示他全都知道。“他不是逃犯,只是曾经被怀疑过杀人,每天这样从丹麦法院里走出来的嫌疑人也有很多,这并不影响他的合法生活,不是吗?”
我忍不住问:“万一他真的杀过人……你们生活在一起就从来没有顾虑吗?”
彼得笑了起来,好像是被我过分直接的问题逗笑的。他转身去了工作室后间,少顷拖了一口箱子出来。这箱子看上去很重,他肩背发力把箱子推到我们面前,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十几幅木框油画,摆在地上给我们看。
那是同一个孩子的画像。金发碧眼,肥嘟嘟的脸盘,粉嫩逗人,眼神与姿态却是顽皮无敌。
彼得指着自己的鼻子:“这是我。”
轮到我被逗笑了。
这些画是多年前潘念画的,但是与他一贯的风格大不相同。他并没有很细致地去描绘五官,取而代之的是阳光,哥本哈根炽烈的阳光勾勒出孩子那一些时刻的无邪神情,温柔透彻,那一刻世间没有阴霾,只有这孩子宛如天使般的笑容。
二十年前,谈墨曾经对潘良缘说:“我以为,画是凝固一刻的神情。神情不同,容貌也完全不同。
彼得抬头问我们:“你们觉得,能画出这样的油画的人,像是曾经杀过人吗?”
钟梵声照例对这些类似“灵媒读心”的艺术欣赏无感,他问彼得,在这二十年里,潘念究竟是否曾经跟他们确切地说起过,他是被冤枉的,还是真的杀过人?
彼得在他陌生的语言里偶尔展露出了机灵:“他跟我们说,他杀过人,或者他没有杀过,我们就会相信吗?”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对往事从来没提起过?” 我问。
“其实他说起过,” 彼得的脸上现出了哀恸,“他说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原原本本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就……” 他说不下去了,努力深呼吸了几口,只能咕噜出一些母语的音节,悲伤让他在中文里暂时迷路了。
我问彼得是否可以借用工作室的电源,把笔录敲进电脑里,准备打印出来给他签字。其实是给他时间平复心情,看着他走进洗手间,水声响了很久。然后他出来,给我们从冰箱里拿冰冻可乐,顺便低头帮我把掉了的电脑插头重新插上。
钟梵声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他:“潘念让你不要追究他的死因,有没有提起过原因,或者提起过谁可能会对他不利?”
彼得摇头,反过来问钟梵声:“我知道他在中国的案子,我猜想,肯定是他觉得有人要找他寻仇吧?”
见钟梵声不回答,彼得以为钟梵声是默认了,他又伤心不已:“以前我们要是有谁提起和这个案子有关的话题,他就会躲进自己的房间,大半天不出来。所以后来有关这个案子的,我们都不再提起。早知道真的会出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也应该找他问个明白的。”
潘念料到谈墨一定会找他报仇,他甘心偿命,不想再让仇恨延续。我觉得这种解读是最合理的。
老厂房的铸铁窗户打开着,我借口说有点冷,走过去关上,顺便偷眼往楼下望了一眼。刚才我听到远远传来一些细微的人声,就知道是王小山警察在楼下,他又在北区挖地三尺做调查,为的是我的那一句话——“我有一个强烈的直觉”。
事实上,我们已经在这个地区重点调查了两天三夜,为的是找出谈墨“隐身”杀人的真相。
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里,新得到的证据一律与我的直觉相悖。
警方对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的员工进行询问,案发当天来到“忘记艺术区”的员工都一致作证,谈墨肯定是一直与他们在一起,在现场检阅当天的飞艇发布,以及安排第二天飞艇的位置。而且谈墨无论是去程还是回程,手中除了一个二十公分见方的金扣皮革斜挎包以外,什么都没有带。
毫无头绪的形势下,王小山提出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他认为凶器——也就是那个灌满一氧化碳的氧气袋——是蔡惠仪帮助谈墨带到现场的。安眠药也是蔡惠仪预先骗潘念服下的。
原本谈墨如果要再现一氧化碳杀人的方式,就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如何把巨大的一氧化碳容器带到现场而不引起注意。一是如何有足够长的作案时间,等待潘念安眠药生效再实施谋杀,同时又要制造不在场证据。这也是侦察最容易攻破的两个环节。
但是很显然,谈墨是一个喜欢仪式感的凶手。等待了二十年的复仇,她要让这次谋杀看上去更像是一次正义的裁决,一份以其人之道还之的因果报应。而且她有足够的智商来完成这个仪式,她更有一名忠心耿耿的助手。
有了蔡惠仪代为运输作案工具,谈墨就可以空着两只手,肩上搭着一只二十公分见方的金扣皮包出入犯罪现场。她一旦取到装有一氧化碳的氧气袋,将一氧化碳灌入潘念的肺中,手刃仇人之后,剩余的气体,她完全可以就地释放。将气体从氧气袋中挤压出来之后,氧气袋的外壳折叠成一个小方块,轻松塞进二十公分见方的皮包中。
同样的,有蔡惠仪预先下了安眠药,谈墨抵达的时候,潘念已经陷入无意识的深睡中,谈墨只需要极短的时间就能完成杀人,这段时间也许并不比去一次洗手间补妆需要的时间更长。这样就有可能在邻近的位置制造不在场证据。
王小山认为,按照他的这种设想,也就解释了潘念的手机被带离现场的疑惑。蔡惠仪必须拿走潘念的手机,潘念服下安眠药之后进入沉睡,如果手机响起,很可能惊扰他的睡眠,造成不可控因素。
在蔡惠仪离开“忘记艺术区”后,谈墨特地打电话到潘念的手机,蔡惠仪接听,造成谈墨与潘念通话的假象。如此一石二鸟,还能保护蔡惠仪不被怀疑为凶手。
王小山拍着脑袋讲出这个故事的时候,正是夜风萧瑟的午夜,也就是前天晚上。
当时我们瞒着师父,刚经过一天一夜的再度调查。我感觉我就像当年的钟梵声,而王小山就是当年的王阔,我们试图重演昔日的传奇,然而很不幸的,我们暂时还一无所获。
待到夜深人静,所有的调查都无法再继续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忘记艺术区”北区的分类垃圾箱上歇脚——就是彼得今天等候我与钟梵声的地方。垃圾箱非常大,我的两只脚悬在半空中。
北区的荒凉在午夜显示得尤为明显,寒风从空置的厂房楼层穿过,发出凄厉的呼啸。四周没什么灯光,只能远远望见南区一些酒馆隐约的灯火,映着高空稀疏的寒星,有一种聊斋的既视感。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凄凉而带着一丝恐怖感的场景中,王小山灵感迸发。
我听着这种大胆的假设,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热血沸腾,我几乎分不清我是被这初春的寒夜冻得发抖,还是兴奋到发抖。黑暗中,王小山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一边讲一边也在发抖,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顺手递给我。
茶水很热,有我并不习惯的浓郁的中药味,好像是红枣和枸杞,可能还有别的什么。这位娇滴滴的王小山真懂养生。
可能这几味中药特别补脑吧,这种假设真是完美极了,与我们目前所见的表面状况看起来严丝合缝。如果能根据这种假设寻找到证据的踪迹,事实的花瓶就能被拼接恢复得完好如初,如同时间倒转。
王小山继续完善这个故事的细节——蔡惠仪骑车进入园区时,她用一个大袋子套着所有的氧气袋,所以我们无法从监控录像中判断出氧气袋的具体数量。那个大袋子里应该有五个氧气袋,而不是四个。
蔡惠仪将五个氧气袋一并带到了潘念的房间里,并告诉潘念说,这周她多带了一个,是因为下周空气质量会比较差,或者别的什么借口。潘念并不会太过介意。蔡惠仪可能还复制了潘念的房间钥匙,抑或在离开的时候,用胶带偷偷将锁眼封上,这么一来,谈墨就可以在潘念沉睡时长驱直入,并且可以直接从房间里取得凶器。
飘窗上摆放着的原本不是四个氧气袋,而是五个。其中有一个做了记号,袋里所充的气体是一氧化碳。所以谈墨能轻易认出那个被准备为凶器的气袋。
在杀死潘念后,谈墨将袋子里剩余的气体压出来,以便折叠起来,装进随身的金扣皮包。这才使得大量一氧化碳的气味残留在房间中,直到王小山来到现场,这种气味还没完全散尽。也正因这种气味,王小山敏感地觉察到这不是一起普通的猝死,从而坚持要求进行尸检。
仅仅是十几分钟的时间,谈墨离开正在测试飞艇发布效果的员工们,又轻装回归,这只是去一次洗手间的时长,并没有人觉得异样。一个多小时后,她随着兴登堡的车辆离开“忘记艺术区”,中途,她让司机在附近的宁安区中医保健院门口稍停,她将空的氧气袋交还蔡惠仪,请她一并还到医院的库房中。至此,这个计划精密的复仇仪式就无懈可击地完成了。
将氧气袋还进库房之前,如果蔡惠仪能用氧气清洗一遍这个袋子,警方就无法检测到袋子内的残留一氧化碳,恐怕这真的会变成一桩无头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