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墨说到潘良缘向她表白。甫一开口，便是要求她做妻子。
谈墨知道，青年画家潘良缘是不婚主义，多少女子因他“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却步。章总经理曾在办公室与女员工们笑谈过。钟梵声觉得有趣，没想到章子翔，这名巨人身形的娃娃脸，居然还是一名“妇女之友”。
谈墨对潘良缘递上戒指盒深感不解。潘良缘求婚，也应去找谈歌，两人曾住在一起，她亲眼所见。潘良缘便说道，他早就向谈歌提出分手。谈歌吵闹数月有余，誓不放手。
钟梵声已然猜到谈墨的回复。谈墨必定是劝潘良缘与谈歌复合。谈墨真诚、执着、耐心地规劝潘良缘善待谈歌。潘良缘则试图解释这份“突如其来的凶猛的爱情”，是真正的爱、合理的爱。
那晚的话剧，改编自契科夫的小说《牵着小狗的女人》，便是潘良缘坚持邀谈墨同去。公司项目，谈墨不好推脱，明知话剧内容又是潘良缘说服她的“教材”。
散场时，潘良缘说：“爱情是这样一位神祇。即便从未见过她，当她到来，人们依然能感知她独一无二的身份。我正如古罗夫，以往种种，是因我从未遇见。”
谈墨刻意否定：“我不理解这故事。古罗夫与安娜之外，怎的其他人都成了美好生活的敌人呢？古罗夫的妻子还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呢。”
从“契诃夫”开始，钟梵声再次体验聆听火星文。他不知道《牵着小狗的女人》是怎样一个故事。自始至终，他只忧虑一个问题：“目击证词的事实、时间、地点，是否有假？”碍于谈墨专注于她告解式的叙述。等了又等，他到底还是问出口。
谈墨有些吃惊，继而脸颊微酡，答道：“这怎可以有假。当然千真万确。”
钟梵声终于如释重负。若不是谈墨，像他这般毒舌，定要当场主张“精神赔偿费”。
谈墨解释，所谓“并非全然实情”，是指她隐瞒了与潘良缘的纠葛。导致谈歌到庭上闹得翻天覆地，令法庭大乱，这都是她的过失。她特意前来诚恳道歉，说清原委。一则也是希望法庭不会追究小妹的责任。
谈墨以她一贯娴静的态度说：“真的抱歉。”
人的习惯是将过错归于他人或社会，各种问题皆是受人所害。如谈墨这般，态度全然相反，恐怕哪天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她也会归咎自己。钟梵声内心失笑，自己识人可以打零分。本以为谈墨毫无自我，一切以小妹福祉为大，却原来她有何等强大的自我，强过绝大多数人。
她是真心以为自己可以使世界变得更好，或者更坏，这才承担更多劳作，才凡事先审查自身过失。表面逆来顺受，是她自知有力，所以容人。
钟梵声重新审视这名细小的女子，带着惊喜和一丝温情。却原来她与他是同类，以如此迥异的表现方式。
这才想到欠谈墨一个道歉。应该道歉的明明是他。钟梵声连忙道：“怎能说是你的过失，当然是我们给你添了麻烦。令你家中失和，不知如今和解没有？”
谈墨笑而不答。
钟梵声看一眼手表，下班时间过去已久，单位食堂也已结束。于是提议，邀谈墨在附近随便吃点，待会还要大老远骑车回去，小女孩饿着肚子可不行。
谈墨婉拒。待钟梵声送她离开办案区，上楼收拾文件，再推车出门，望见谈墨在暗夜里等他。她问：“你是遇到烦心事了吗？不如还是一起吃饭吧。”居然是留下来安抚他的意图，钟梵声内心泛起微笑的涟漪。
谈墨的感觉正确。钟梵声岂止是心烦。案件还是其次，自从他将禅寂送下证人席，就爆发了家庭混战。禅寂开始三天两头逃课在家，追着他楼上楼下，抨击他“构陷无辜”，居然还敢搬出父母亲来评理。
钟梵声本想将禅寂作伪证一事隐瞒，无奈只得和盘托出。父亲才责备禅寂一句“胡闹”，禅寂便哭得天昏地暗。其实就钟梵声的推测，父亲也没打算再责备她第二句。
果不其然，此后父亲的所有斥责都是留给钟梵声的。责备他身为公诉人，为何不阻止禅寂作证在先，任由亲妹妹于大庭广众下自毁清白。责骂他身为亲哥哥，怎能令禅寂身陷伪证罪，难道真要亲手送她去坐牢？
母亲从此不停歇地问他，禅寂的伪证罪可要紧？警察哪天会来逮捕她吗？你们检察院可会起诉她？禅寂真的被判刑了如何是好？这一生都毁了。说到忧愁伤怀处，流下泪来，令钟梵声劝慰失语。
禅寂则索性作出一副受害人的姿态，声称若不是大哥罗织罪名，矢志要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一名无辜青年，她也不必出此下策。有父母亲大人撑腰，她干脆耍赖，称自己此举是为正义良心。钟梵声一日不撤诉，她便“斗争”一日，不排除用更多“极端手段”。这番态度令父母亲也对钟梵声的职业判断力生疑。父亲居然帮腔教育他：
“人命关天，切勿自以为是。”
回想这晚，钟梵声感激于谈墨的善解人意。再次开庭前，为暂避家中的干扰，他躲在外面独自晚餐已有数日。若不是谈墨，这流落在外觅食，每天相同的两客生煎，一碗双档粉丝汤，必定依然味同嚼蜡。如今这一餐，伴上琐碎闲聊，岂止暖胃暖心。
然而当谈墨问及，何事烦恼。钟梵声只答：“我也有一名小妹，同样爱无理取闹，我同样疼爱她。”谈墨不再多问，表示全然理解。
法庭的旁听席更为拥挤。仿佛全世界都不愿错过难得的加场演出。
岳店长清晰指认被告席上的陆离。王阔一同到庭，出示凶案现场的照片和测量数据，还带来一条特意预订的17米胶管，做现场模拟。
陆离看得同样兴致盎然，有如庭上种种，都是旁人的故事。
陶律师则一味瞌睡，全程没有提问与反驳。钟梵声开始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热闹过后，陶律师睁开眼睛，要求法庭传唤一名重要的辩方证人。“一根17米长的胶管能派几种用途？我想提醒大家，这是法庭，不是电视台的智力竞猜时间。我方证人可以确切告诉法庭，这根胶管究竟用在了何处。”
证人不是陌生面孔，德赛洛文化公司总经理章子翔。
章子翔当庭陈述，这根17米长的胶管是陆离为他购买。数月前，他想要整修家中的石库门老房子，从公用灶间接一路煤气到前屋，做一间独用厨房。这违反煤气公司的规定。他无法咨询房管所，便咨询他的熟人，煤气公司的工程师陆离。陆离甩了个响指说：“小菜一碟。”指导他回家如何丈量尺寸，并把数据发到他的汉显呼机上。
隔了几周，陆离带给他一根长胶管，教他如何购买其他配件，自己安装。章子翔依样实践，果然相当稳妥，至今没有煤气泄漏的问题。
钟梵声听得出言下之意，胶管还在。有实物有真相。
陶律师果然要求提交证物。章子翔允许他拆下这根17米胶管，带到庭上。交给岳店长辨认。岳店长翻来覆去研究许久。胶管是旧的，确实使用过几个月的模样。胶管边沿还有固定过的痕迹。法庭得到他犹疑的答覆：
“我只能说，胶管的材质确实跟小店出售的差不多。胶管都差不多，我叫它名字，它也不会答应。我没法肯定它就是当初定制的那一件。”
钟梵声立刻提出假设。若陆离起意谋杀黎艳之时，恰好章子翔要整修房屋。章子翔将煤气接到另一房间的设想启发了陆离。陆离分别定做两根胶管，一根用于谋杀，一根交给章子翔。一旦案发，便可以鱼目混珠。
提前数月定制谋杀工具，已是冷血至极。若还提前数月设计了身陷囹圄后，如何用“狸猫换太子”来掩护凶器，就更令人胆寒。用今天的新词汇来形容，就是细思极恐。
“你想多了。”陶律师语带嘲讽地劝慰。钟梵声现在是愈发讨厌他的假笑。陶律师又补充一句：“应该说，你想少了。”
原来辩方的证物还有“半件”没有呈上。这“半件”是胶管的支架，每20厘米一个，固定在墙上。胶管质地柔软，由于长度达17米，难以靠两端固定来保持形态。若没有支架，任何弯折都会使气道受阻。支架的必要性，就是陆离当初指导章子翔安装的要义。
陶律师问王阔：“警方可有在现场发现支架，或是墙上安装的痕迹？”
逻辑已经非常清晰。辩方不需要证明这根胶管就是岳店长售出的。只要岳店长确认胶管的材质一致。使用这般材质的胶管传递气体，17米长度，必须有支架固定在墙上。这就彻底否定了王阔“长胶管谋杀”的设想。
若是连设想本身都不合理，又何来谋杀工具一说？17米的胶管自然也就没有了意义。
杀人方式不明，杀人凶器没有线索。凭什么起诉嫌疑人杀人罪名？
旁听席再次哗然。刚过去的两个小时，诚然是他们所见最精彩的各种反转。
章子翔满脸的歉意，遥向钟梵声赔笑：“我也一直配合检察机关的工作。可是今天我所说的，也完全是事实，并无半句虚言。”
事到如今，钟梵声当然已经明白，章子翔的证词是事实。今天辩方提供的都是事实。这才是整件事件最糟糕的部分。难道不仅是长胶管的设想错了，整个关于陆离杀人的判断全都错了？陆离真的是无辜的？
章子翔蹑手蹑脚走下证人席，有如巨人不愿莽撞踩坏小人国的一草一木。
钟梵声呆坐在法庭上，直到整个法庭完全走空。在他感觉中，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有如整片海从沙滩倏然退去，留下惶恐的空旷。
他任由王阔用巨掌拍他的肩，拍得他五脏欲裂。王阔在他耳边说：“唉，可能我真的错了。”这声宏亮的叹息留在他将碎未碎的内脏中，逐渐变作胸腔中环绕不息的回声。
陆
入职以来第一回，钟梵声感觉自己像一个傻子。
返回办公室，枯坐苦思，他逐渐觉得，今天庭上的羞辱，像是预先设定好的圈套。
他开始满世界找王阔。办公桌上电话没人接听，呼机不回。第二中队分机话务员说，中队长也许下午出外勤。钟梵声干脆直接骑车去沪北区分局。到底把躲在档案室的王阔找到了。
王阔正弓着背，凶猛抽烟。钟梵声望见桌上卷宗，都是历年因证据不足被释放的嫌疑人档案。
钟梵声说：“我有一剂猛药，可以火速复燃你的斗志。”钟梵声问王阔，究竟从哪里得到典雅五金店的线报？岳店长这个证人如何寻得？
有如被激泼一盆冰水，王阔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三步并两步奔回办公室，找到小本，打电话给岳店长。电话毕，他大吼一声“靠”。“我靠这个陶致远。”
岳店长数日前找上门来，主动要求作证。案件公开审理，还有《申城晚报》跟踪报道。市民知道案情后，前来公安机关提供信息，这并不奇怪。况且王阔当时寻找证据心切。庭审惨败，方才经钟梵声提示，王阔也意识到，这份证据的获得颇为蹊跷。
王阔详问之下，岳店长羞答答坦陈，曾有一名男子，自称被害人家属，径直找到他，给了两百酬谢，恳求他前往公安机关作证，并请他不要提及他的到访。
那名男子还能报出17米胶管的订单号，可见对事实非常清楚。岳店长只道他有特殊消息渠道。被害人家属为亲人求公道，用尽一切方法，因不被允许介入公安侦查，所以遮遮掩掩，可以理解。做好事，又有好处，岳店长慨然应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