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寂双手叉腰：“又无知了吧？搞音乐的人都是大力神。因为到处去演出，要自己搬运乐器和各种设备，特别是音箱，巨大死沉。这是他们乐队的人告诉我的。‘猴子’帮我搬箱子都不用滚轮拖，走平地也提着。他说习惯了，完全不觉得重。”看来禅寂已养成习惯，抬高“敌军阵营”的气势，以打击大哥的气焰。
一番炫耀后，禅寂态度转作诚恳：“哥，其实陆离不像看起来那么浮夸。他有好家庭，却全靠自己努力，选曲编曲，组乐队排练，亲力亲为安排演出一切琐事，做到今天的局面。这还都是业余时间，工程师的工作他也没耽误过半点。不如……什么时候我带他来家里吃饭？爸妈肯定喜欢他，你也会的。”
钟梵声几乎气笑。人还没出狱，就要安排他见家长。
禅寂一心要说动钟梵声。她说：“陆离待我也特别好。”
钟梵声打断：“利用你做伪证，我看不出哪里好。”
禅寂分辩：“我自告奋勇，正因他待我极好。去年放暑假，他特意带着小提琴来送别，为我一个人演奏巴尔托克。”
钟梵声怒道：“原来你真的跟他在恋爱。竟恋爱了这么久，瞒着家里？”
禅寂丝毫不把钟梵声的怒气放在眼里，反而声讨他：“我快乐与否，你关心过多少？只知道每次放假，帮我去取箱子。可是我早就不需要你搬箱子了。去年暑假，箱子也不是你提回来的，是陆离。他比你强壮得多。两大一小三个箱子，你搬上二楼需要走两回。他两只手，一口气，提着走完所有台阶。你行吗？”
一道光亮划过钟梵声的脑海。他连忙问禅寂：“提着三个箱子上二楼，你是故意气我，还是真的？”
禅寂答：“是气你，也是真的。”
钟梵声大叫：“好极。”转身飞奔下楼。
屋外夜寒沁人，月光如霜。钟梵声大口呼吸，感觉如饮烈酒。他骑车全速来到王阔住处，叩响房门。隔了半晌，王阔披着军大衣，睡眼惺忪来开门。见到钟梵声只穿着贴身毛衣，头发凌乱，满脸是汗，王阔脱口而出：“你这副模样，不会是刚失手杀了人吧？”
钟梵声喘息着说：“明天一早安排重新彻查现场。证据应该还在。”
柒
钟梵声要寻找的是一个厚座垫、一件棉衣，或是一叠旧被单。王阔的人马再次查遍凶案现场，所有类似物品都被搜索出来，悉数送去技术科检验。其中一件吻合钟梵声的所有设想。
这是一方通常用在浴室里的加厚地垫，深驼色，从公寓的贮藏柜里找到。
地垫正面发现铁锈残屑，成分与煤气罐表面的绣渍完全相同。沾染的残屑呈圆环形，与煤气罐底部的结构完全一致。地垫背面还沾有安眠药片的粉末。
王阔最早检查现场时，曾在黎艳床边的地板上发现一片被碾碎的安眠药，看上去是黎艳服药时不慎掉落，被人踩碎。王阔命人拍照存证，药粉采作证物，并且将药片碎裂散开的形态都拓下来。本以为未必用得上。即便陆离的鞋底残留着安眠药粉，也可以解释为早晨发现尸体时踩到的。如今这份原始证据与地垫吻合了。
是完美的吻合。地垫背面药片粉末的分布状态，与黎艳床边拓下来的形状基本相同。
这块地垫应该是陆离顺手从浴室拿的，当时还有些潮湿。陆离用完之后扑打过，大块的碎屑粉尘被拍掉了，其余淹没在暧昧不明的驼色中。由于地垫是化纤加棉的材质，容易吸附灰尘，加上潮湿，肉眼看不清的细小痕迹全部被保存下来，瞒不过技术科的检验。
陆离可以提着禅寂的三个箱子上二楼，他就足以抬起50公斤的煤气罐，从厨房走到卧室，中途不停歇。用毕，再同样搬回原位。
他确实不需要准备一根16米左右的长胶管。他使用的就是煤气罐上的胶管，70厘米，原本连接灶台。胶管上原本就有黎艳和他的指纹，他都不需要戴手套掩饰。只是胶管老化发硬，从灶台摘下后，就再也接不回去。这才一头耷拉在煤气罐上。
在黎艳床头70厘米左近，松软的地板没有留下煤气罐的压痕，没有绣渍嵌入木头。陆离需要一个物体用作软垫。它必须足够厚而柔软，难免体积较大。
钟梵声判断，为掩人耳目，陆离不会刻意携带一个厚垫子。他连胶管都是利用原有的，他相当自信，偏爱举重若轻。也正是这种自信，他不会把垫子提下楼带走。
其实钟梵声还想过，幸而案件发生在初秋。若是此时，冬寒料峭，陆离只需穿上一件厚棉衣，脱下暂用，再穿着离开。毫无痕迹。他离完美犯罪只差一步。
这个深驼色地垫的发现，印证了钟梵声的设想。尤其是一颗被意外碾碎的安眠药片，证明谋杀发生时，煤气罐摆放的具体位置。连钟梵声也不得不承认，地垫背面部分不是他推理的功劳，全然是运气。
安眠药粉末的痕迹表明，地垫所在位置，恰好与70厘米胶管长度吻合。
王阔手舞足蹈，大呼“出了口鸟气”。唯独对陆离还有一点不服气。陆离白面书生，纤纤身段，怎能有与他这个刑警中队长匹敌的神力？
王阔展示胳膊上遒劲起伏的肌肉。钟梵声正好用钢笔指着这座小山，讲解道：“事实告诉我们，肌肉不看体积，贵在承重。以后你遇到音乐人，尤其是搞乐队出身，经常自己搬音箱的，抓捕过程中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阔歪着脑袋，审视钟梵声：“你这书生，不会也是深藏不露吧？跟我比划几招？”说着就来抓钟梵声的肩头。
钟梵声飞快退后。自从和王阔相遇，他已快要练成独门轻功。
退到王阔的办公室外，关上门，他隔着窗户对王阔说：“第二个友情提示，肌肉体积太大，抢夺大脑的养分。”
没想到王阔真的一脸忧虑，推开门问：“那该怎么办？”发现地垫后，他对钟梵声的头脑极为佩服。
钟梵声张开两臂：“以我的身材为标准，包你头脑够用。”笑着转身下楼去。
法庭上，陶致远抛出各种解释。地垫正面有煤气罐底部的印痕，可能黎艳生前请谁搬动煤气罐，为免压坏地面，使用了地垫。至于背面的安眠药粉末，可能黎艳当晚服用安眠药后，曾将地垫放在床边，沾上粉末，后来又拿去贮藏室。两种痕迹未必是同一天留下的。
单个证据容易辩驳。但是任凭陶律师舌灿如莲，钥匙、目击证人、煤气罐、地垫上的痕迹、胶管长度，所有证据相互印证，连起来又如何解释？
十几年后，2014年11月，云南昆明中级人民法院审理陈辉被控杀害同居女友一案。陈辉是云南省航务管理局规划处原处长。女友名叫胡祖英，比他小15岁。
与陆离一案相同，这也是一起零口供案件。陈辉当庭喊冤，称控方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自己杀人。
检察机关在法庭出示关键证据。警方在捆绑尸体的胶带上提取到4枚手印，皆属于陈辉。有两枚是“血潜手印”，也就是手沾到胡祖英的血，再接触胶带，才会留下这样的手印。检察机关认为，这足以证明陈辉杀人抛尸。
法院认为，此案没有证明陈辉杀人的直接证据。现有证据仅能得出陈辉接触过被害人的血和胶带，并不能形成杀人的证据链。据此宣判陈辉无罪。
而在十几年前，陆离的案件中，同样没有一件绝对的直接证据。但是所有证据严丝合缝嵌入逻辑，形成一条严谨完整的证据链，宛如奇迹。这也是此案为何被列入编外教材，二十几年一直被各高校法律系与刑侦专业传颂，因为它的一无所有、它的完备、它的禁忌，以及它不可重复的完美性。
6个月后，法院一审判决，陆离故意杀人罪成立，由于犯罪手段冷静残忍，且没有如实供述的从轻情节，判处陆离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陆离上诉。2个月后，二审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并报请最高人民法院进行死刑复核。又2个月，高院做出死刑核准裁定。
一审判决的当日，正是盛夏。
法庭人头济济，旁听者与媒体站满所有角落。电风扇全速旋转。
审判长宣读完判决书，人流就开始悄然撤离。仿佛年度长剧终于等到大结局。媒体则是急着回去发稿。只有很少人耐心听完陆离的最后陈述。
听到死刑判决后，陆离几次想要冲破被告席的围栏。被两名法警上前按住。他剧烈挣扎，手铐铿锵作响，不住咆哮着：“我没有杀人。”审判长提醒他，再继续胡闹，等同放弃正常陈述的权利，他这才努力收敛怒气。握紧拳头，反复捶打围栏，许久才能够正常说话。
陆离最后的自我辩护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黎艳死前发生了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没有杀人。对于法庭上的所谓证据链，我的解释是，应该是我离开黎艳的公寓后，她反锁房门，自己去厨房吸入煤气，再回到卧室躺下死去的。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她是自杀？为什么？”
陆离的语调转为低沉：“黎艳是我的女朋友。她英年早逝，我也很难过。但是，她的家人因为悲伤，就非得找一个人来为她抵命吗？还有……”
他转向钟梵声，目光凌厉：“检察官为了打一场胜仗，就可以否认黎艳之死有其他可能，非要定我的死罪吗？你们满口法律正义，你们应该好好想一想，置我于死地，究竟有没有私心？”
钟梵声听到旁听席上的议论。都在说，陆离果然一看就是杀人犯，如此冷血，死到临头还在狡辩，逻辑还能这么清晰。
钟梵声不觉摇头。此前每次开庭，旁听者们都为陆离呐喊助威，都支持他无辜。如今法庭宣判他有罪，大众便相信了他是杀人犯。真相原本就在那里，又不是判决可以改变的。
陆离的父母并没有来聆听宣判。想是高级干部，比较要面子。只有陶致远枯坐在辩方律师席上，嘴唇紧闭，面无表情。
钟梵声借法院的电话，给王阔的汉显呼机留言：
完胜。钟
回到苏州河畔的会审公廨老楼，踏入办公室，铺天盖地的掌声。同事们俱都起身，口称“祝贺”，喜笑颜开地过来拍他的肩膀，好一派将军得胜归，满城挂旌旗的场面。钟梵声在人群中左右顾盼，寻找他的师父。就听见同事说：“你快去一下接待区，有人在那里等你很久了。”
钟梵声赶到副楼。在漆黑的墙壁前，他看见一对老夫妇相傍坐在钢折椅上，头发灰白，神情疲惫。是黎艳的父母，黎局和他的夫人。钟梵声迎上前去。二老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手牵着手，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正如叶落预言，这一案件足以令钟梵声“功成名就”。
包括《申城晚报》在内的沪上各大报纸相继报道此案。翻看报摊上任何一份报纸，都能看到相关的标题：
高智商犯罪难敌检方法眼 中国“辛普森”被判死刑
中国司法实践的一小步 合理心证成就天网恢恢
局长向检察官鞠躬 一份献给正义的礼赞
……
鉴于检察院系统对媒体报道的规定，为保护检察官安全，不得出现照片、真实姓名与生活细节，报纸上一律将钟梵声称为“周检”。然而公检法系统无人不知，是钟梵声办的这个案件。但凡谁又看到报道，必会拿到钟梵声面前揶揄一番。
检察长特地在大会上点名表扬钟梵声，倡导大家学习他办案的严谨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