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13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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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份证据。煤气开关、烧水壶的把手上,都留有潘良缘的指纹。

“也有谈墨的。”陶致远飞快地指出,“潘良缘经常出入女友家,有何奇怪?”

“唯独没有谈歌的。”钟梵声强调,“谈墨没有公寓钥匙。谈歌没有自己打开煤气,也没有碰过烧水壶。事实非常清晰。”

陶致远笑道:“只是指纹清晰罢了。很多情况,如沾水的手,就不易留下指纹。没有指纹,并不等于没有碰过。”

钟梵声曾联手王阔,在现场挖地三尺,奢望找到与陆离案一样决定性的证据。可惜潘良缘并不需要搬动50公斤的煤气罐,不会有地垫沾上锈渍,也不会有安眠药片的痕迹。钟梵声觉得,正因潘良缘有机会熟悉陆离案,令他习得一部分办案流程,从而避免陆离的失误,设计出更优化的方案。

所谓大道至简,完美犯罪也遵循此道。不需要什么胶管,什么毫无痕迹的急性中毒。仅打开煤气,放上半壶水。若不是水位的细节,若他更仔细半分,警方真的会一筹莫展。

唯一缺陷,伪造煤气泄漏,导致死亡需要很长时间。其间有变数的风险。若数个小时后,谈歌依然活着。若中途有人发觉闯入,救了她。非但不能达成目的,还会立刻被指证。

尸检报告显示,谈歌的死亡时间约为晚上十点。推断潘良缘当日出入公寓两次。 

第一次诱谈歌共饮,将她灌醉,打开煤气后离去。时间估计为午后。

第二次是确认谈歌死亡,清理证据,伪造现场。可惜,只有深夜这回有目击证人。还是王阔在大学附近张贴布告的意外收获。

国人忌讳死亡,尤其凶杀。陆离案之后,国权路整个博学小区住户日少,租金大跌。余者紧张门户,出入迅速,尽量不在走廊停留。是以竟无人察觉煤气味。估计也是潘良缘曾深思熟虑过的重要因素。钟梵声尝试重建犯罪过程。厨房离卧室有段距离,公寓空间大。要保证数小时内达成目的,一氧化碳浓度必须足够。除了紧闭窗户,凶手可能还需要一些特殊手段,例如用胶带封死窗框,或采用密封条。以此思路再度细查现场,并未发现橡胶碎屑残留,窗棂上也并无类似撕去胶带的油漆脱落痕迹。

所以多番努力,能带上法庭的证据,仅以上寥寥。

钟梵声转而意识到,潘良缘确实不能肯定数小时后,谈歌是否死亡。这也是他为何把作案时间安排在下午,而非更隐蔽的夜晚。

他知道每逢双休日,谈墨必会清早赶到此地,料理谈歌生活。若谈墨到来,敲门不应,央人破门而入,届时谈歌只是昏迷;他便陷入危境。所以他需要一个保险系数。谋杀从午后开始,夜晚检视效果。若谈歌尚有生命迹象,他还有机会谋杀她第二次。

当钟梵声在法庭上讲述这一设想,举座寂静。若设想属实,潘良缘实在太可怖。杀人如同创作一幅油画,从底稿到上色,冷静层叠,留有不断修正的余地。

连陶致远也片刻失语,不由自主扭头去看潘良缘此时的神情。

潘良缘在法庭上始终一派轻松自在,仿佛他身处旁听席,而非被告席。这番表现与宣判前的陆离何其相似。令钟梵声联想到龙勃罗梭所著《犯罪人论》,他学生时代的藏书。

潘良缘果真冷血到极致?钟梵声觉得,不尽然。他做了一个多余动作。既然深夜确定谈歌已死,何必清早再演出“买早饭”一幕?徒令自己陷入可疑境地。

罪犯偏爱回到犯罪现场。大多数凶手正是报案人。犯罪心理学的常规解释固然有效。而钟梵声深知,更贴切的答案可能是另一种:无论如何,潘良缘也不愿让谈墨经历最残忍的场景,撞开房门,直面小妹的尸体。

“我的当事人犯罪动机并不充分。”在陆离案中,陶致远说过相同的话。

“恰恰相反,我认为动机充分至极。”详细阐述前,钟梵声犹豫片刻,望向谈墨所在的旁听席。谈墨在第二排,目光凌厉,坐得笔直,双手紧攥前排栏杆。谈父在侧,垂着头,不住擦眼泪。

“嫌疑人深爱谈墨,并非谈歌。谈墨疼爱小妹,坚持劝说嫌疑人与谈歌继续恋爱关系。只要谈歌存在,嫌疑人便永远无法如愿。所以只有除掉谈歌,并伪造成意外,才是嫌疑人得到谈墨的唯一方法。”钟梵声并不愿意在庭上提到谈墨,但是他不得不。

法庭响起一声嘶哑的咆哮,谈父猛地站起身,对着谈墨又踢又打。法警把他拉开的时候,他正轮番用两掌抽打谈墨的脑袋,悲鸣着:“你害死了谈歌。是你害死了你的亲妹妹。”

潘良缘若无其事的态度陡然大变,几乎撞破被告席,眼睛血红地想去阻止。

谈墨被法警扶起时,钟梵声看见她面无表情,像是早已预料到,又像全然麻木。只是退出法庭前,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钟梵声意识到,她正看向自己,双眸里满是寂静的央求。

数日后,钟梵声接到通知,高院对陆离案做出死刑核准决定。执行在即。

禅寂恳求大哥,想在死刑执行日,见陆离最后一面。她不复往日吵闹蛮横。悲哀到静默的眼神让钟梵声无力拒绝。尽管他认为百般不妥,还有父亲母亲的坚持。他们说,也许小妹亲自送走他,也就死心,也算完成这段孽缘,也许会就此好转。

中级人民法院走廊上,死刑犯由法警架着鱼贯而过,进入各自的会客室。大多数死刑犯经过时脚跟悬空,几乎是被拖着走,不是脚镣沉重,是历来死刑执行当天,犯人都是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能站稳的屈指可数。

钟樊声站在4号会客室门边,看着陆离被带进玻璃墙后面的隔间。他脚步踉跄,同样依靠左右两名法警的手臂搀扶,勉力坐稳在隔间中央的椅子上。

玻璃墙两侧都有话筒,会面者如此与犯人交谈。

禅寂早已等候在会客室这侧,始终站着。她这天一袭洁白的毛衣裙,白色围巾,外罩裸色大衣,全无装饰物,充满哀悼的意味。没有穿戴黑色,许是考虑到将死之人的感受。乌发垂肩,脸颊绯红,睫毛如蝴蝶扑闪不息,如此屏息静气站在话筒前。 

“你没有杀死她,是吗?”禅寂声音微弱,却令门外的钟樊声耳膜剧烈震动。这也正是他想提的问题。人之将死,应是陆离愿意忏悔罪行的时候了吧。

不长的沉默后,钟樊声听到陆离的回答:“我已告诉所有人,她是自杀。”

钟樊声努力告诉自己,陆离从未认罪,如此对答也不算意外。然而这最终的回答依然再次搅动起不安,令他内心如坠重物,感觉窒息。

人之将死,鲜有人愿意在此时说谎。

陆离正向禅寂告白:“所有灾难始于一个可怕的奢望,我太想与你共度余生。是我向她提出分手,令她绝望自杀,这也等同于我杀死了她。也许我真的是罪有应得。”

“不是你的错,他们待你不公。”禅寂垂泪伸手,触摸隔开他们的玻璃墙。

“现在这些都已不重要。”陆离叹息道,“唯一让我难过的是,想到她正在那头等着我,今日之后,我又不得不与她朝昔相处,却要长久与你分离。我一场折腾,搅起祸事无数,只为和你在一起,结果事与愿违,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笑话?”

陆离表白得过于用力,令钟梵声感到几分蹊跷。这位“万人迷”的公子哥,真的对禅寂用情深切如此?抑或正如他矢口否认罪行,这又是另一套谎言?

听闻陆离父母称病,不能前来会面,许是考虑身为国家干部的颜面与立场。但是陆局还是托请照顾,希望可以满足爱子最后的心愿。隔间门外,有人送进一把小提琴。陆离右侧的法警打开他的手铐,这原本在程序上是不允许的。

“我为你演奏最后一曲。我要看见你的笑容,不要让我觉得已经身处追悼会上。”陆离凑近话筒对禅寂说。

他扶着椅背站起来,接过小提琴,架在左肩上。站在他身后、左右两侧的三名法警严阵以待,随时准备阻止他自伤或伤人。他用并不稳定的右手举起琴弓,弓触到弦的刹那,他颀长的身躯瞬间再次挺拔,抽搐的十指再次舒展灵动。与此同时,曼妙的音乐充满整个房间。

是《梁祝》。凄婉深情,哀而不伤。

陆离仿佛再次身处舞台中央,丰神俊朗,光彩耀眼。

禅寂竟真的努力在笑,顽劣的她此刻温顺,解意,笑颜如春光灿烂。

琴声千转百回,荡气回肠。门外的钟梵声听得内心恻然,不禁想,如此才情,从今天起消失于世,委实有些可惜。其实多数死囚,谁真正是死不足惜?钟梵声送走的死囚之中,曾有慈爱的父母、有孝顺的孩子、有坐拥十几个专利的发明家、有前程似锦的大学生……他们犯下法律无可饶恕的罪行,必须承担责任。

法律坚如磐石,无限接近精确、冰冷、无情。

小提琴最后被扔进麻袋,与陆离在监狱的衣物铺盖一起,由陆局家的司机从走廊里拖走,说是立即拿去焚毁,不让带回家里去。

陆离被重新上手铐时,对禅寂说:“你今天的裙子真美。”

禅寂会意,脱下大衣,身着白裙转了一圈。

陆离双眼追随她,露出满足的笑意。“不要忘记我。”他说着,就被法警催促带离了会客室。脚镣声在走廊里愈行愈远。

“不要忘记我。”禅寂喃喃重复。

几秒钟后,钟樊声听到门背后传来禅寂压抑的哭泣声。

这是1996年隆冬,恰处改用注射死刑的前一年。

开往刑场的路颠簸漫长。

数名死刑犯在哭,另一些在呕吐。陆离问法警要了一支烟,手颤抖到点不着。等法警帮他点妥香烟,他嘴唇颤抖得吮不住烟。就这么不停与一支烟搏斗着。钟樊声可以感觉到他强烈的愤怒,从他努力扭过身背对着他的姿势,还有他下颚咬牙的侧影。

抵达刑场,经过钟樊声身边时,他清晰地在钟樊声耳边说了一句:

“你会后悔的。”

钟樊声永远不能忘记当时他诡异的笑意。

死刑犯一列排开,跪下。

枪声响起。他扑倒在地,身体还在勉力挪动,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你会后悔的……”

钟樊声不忍心他挣扎,说道:

“法警,补枪。”

已经不需要了。这具身体已经寂静无声,如泥地上任何一垒土块。

自第一次开庭后,会审公廨老楼前多了道风景,每天下午三四点,便有一名老人弓着背蹲在墙根,对着往来行人说话,间或啼哭一回。令经过人流惊恐不安地绕道而行。

法庭可以禁止旁听,检察院门前大路朝天,却是无法规定谁不能终日立在那边。八卦的女同事们总会按时望向窗外,告知钟梵声,你的“被害人家属”又来站岗了。

钟梵声接待谈父不下十几回,请他移步办案区,征求意见,沟通进展。谈父显然志不在此,他更喜欢在大庭广众招摇他的悲痛。

钟梵声机器人的脑袋,经常无法理解一些简单现象,比如:“他为何不去法院门口哭呢?检察院又不能决定谁输谁赢。”

同事纷纷笑道:“因你几百次下楼安抚他,他自然更愿意站在这里。”

两小时内,谈墨必定赶到,连劝带拉,忍受着各种打骂将谈父领走。想来谈父也是算准时间,知道女儿下班才有时间来看顾他,所以苦情戏并不从上午开始,免得站立过久。

叶落对钟梵声说:“你既与这女孩交情不错,不如请她劝老人留在家中。每天哭闹,难免引人误解,影响不佳。”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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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其怀
钟梵声从始至终,不过是在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谈墨的善良,陆离和潘良缘的杀心,原来我们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加了心里的滤镜。
糖糖
钟想必是会后悔的,把陆离送上刑场,陆离临死又演这出戏,钟小妹以后再不会认这哥哥了。
我也觉得陆离对禅寂最后的表白是演的,哪有人快死了还叫自己的爱人不要忘了他,这句话对活着的人简直是折磨好嘛,还是一辈子的,他是想折磨禅寂就是折磨钟樊声吧,虽然我也觉得他可能是真的被冤枉了
yesbuter
陆离死了,我突然难受的不行了,他居然没有等到案子明朗的那一天,既然两起案件如此相似,为啥不等等,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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