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复旦女博士黎艳死于单身公寓,在嫌疑人陆离被逮捕之前,这名曾经才华出众的青年音乐家在绿岛剧场举办过一场音乐会,音乐会的名称就叫做“绿岛中国之夜”。
这曾是一场极为成功的音乐会,陆离对中国古典音乐重新编曲,用西洋乐器进行诠释,他的小提琴演奏出神入化,成为当年的一项音乐创举。这也是他此生唯一一场在复旦校外的社会公演,一年半后,他被执行死刑。
钟梵声清晰地记得,“绿岛中国之夜”公演时,有一位维也纳某交响乐团的总监恰好身在上海,特地前来观摩,一度为之着迷,立刻决定邀请陆离的三人乐队到维也纳公演,邀请函的原件都寄到了上海领馆。此后,这位奥地利人还第二次来到上海,要继续与陆离谈合作,打算安排自己的交响乐团与陆离共同排练一场中国主题的音乐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
当时陆离已经被关押在看守所,由于陆离是高干子弟,王阔顾虑行政干预,急着将案件提交到检察院,钟梵声面对这一个证据不足的案子,咬紧牙关不愿放弃公诉,与王阔日以继夜寻找新线索。而陆离的父亲陆局一直拿“维也纳交响乐团的邀请”说事,以“耽误了孩子前途,谁来负责”为理由,催促办案进程。
如今“绿岛中国之夜”的名称再次出现,并且又与维也纳相关。
“你没猜错,这场音乐会确实与陆离有关。” 谈墨并不避讳,主动向钟梵声介绍音乐会的内情。
维也纳交响乐团那位老总监对陆离当年的演出念念不忘,对中国古典音乐重新编曲,成为他晚年的乐趣。他的次子正是如今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这一回受邀到中国演出,拿出的曲目单便是“绿岛中国之夜”。
“陆离是个杀人犯。” 钟梵声说。
“这是集团千百桩生意中的一件,我也只是公事公办。” 谈墨一脸无动于衷,看着钟梵声越来越难看的表情,这才补充了一句,“这也可以看成纪念黎艳嘛,当年的音乐会从名称到曲目都是黎艳策划的。”
这就说得更不像话了。
我看着谈墨和钟梵声的反应,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是气场对调了。原本以冰冷精密机器人著称的钟梵声今天颇为感情用事,反倒是谈墨,笔记本里善解人意的温柔姑娘,如今理性到让人脊背发凉。
我看师父已经气得不行,连忙打断他们的对峙,接着问谈墨:下午两点,她自称给潘念打的那个电话,究竟说了什么?
谈墨答道,那天下午,她原来约了与潘念见面,然而飞艇发布的现场实在过于忙碌,她分身乏术,不得不打电话给潘念,告知自己无法赴约,只能改日。
陶致远插话:“这也佐证了谈墨并没有见到潘念。”
我心里说,收一份律师费也真不容易,时刻要让雇主知道自己在出力,明明是废话也得说,只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哑巴。
我以为钟梵声不会放过这个奚落陶致远的机会,没想到钟梵声已经失了这份兴致。他又问了谈墨一个感情用事的问题:“你约潘念见面的目的是什么?” 问题本身很正常,关键是提问的同时,钟梵声注视谈墨的表情过于凝重了。
“自然不是约了去杀他的。” 陶致远终于得到了一个更好的评论机会,还自得地笑了几声。
谈墨脸上的表情几乎就是一块塑料:“钟检察官,你真的想多了。我和潘念约了见面是谈生意,他这里有个画展要找我们公司做推广。生意而已。”
你相信吗?谈墨会与一个她确信在二十年前杀了她亲妹妹的凶手“谈生意”!
不过,这已经不能算是今天会面中唯一匪夷所思的事情了。既然谈墨雇佣的辩护律师就是当年令这名凶手无罪开释的律师,既然她还邀请什么“维也纳皇家交响乐团”来上海举办纪念另一名杀人犯的音乐会,那么她打算与潘念捐弃前嫌,只为了接下一单画展的营销生意,也许这也算是在商言商吧?
从谈墨的豪宅出来,开车回正义东路的途中,我问师父:“就你对谈墨性格的了解,你觉得她是不是凶手?”
钟梵声答:“法律不看性格,只看证据。”
我心里埋怨,师父你到底会不会聊天?不得不把问题翻译成:“你觉得谈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钟梵声摇头:“现在我也不明白了。”
但是他很快就用逻辑给出了三种推论。
一种可能是,谈墨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与这些人做生意,证明她真的已经完全不在乎当年的事情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以及对杀人凶手没有受到惩罚的怨恨,如今都烟消云散,那么她也不会再为之而杀人。
另一种可能是,谈墨能接受这些合作与生意,说明她已经没有了情感与道德感的底线,那么她对杀人也不会有罪恶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买凶或自己下手,对她而言都是征服的乐趣,她不会放过。第三种可能是,她没有说实话,这些合作都是表象,为了保护蔡惠仪,以及掩饰她手刃仇人的真相。
钟梵声的书架上常年摆着一本《博弈论》和一本《法律的经济分析》。我想他对于人可以理性到什么愚蠢的程度,有着绝对的思想准备。不过我始终相信,人的感情与好恶是一条无法用理性与利益得失来计算的底线。今天我终于发现,原来师父也更愿意相信人心中感性与温情的一面。
我认为,谈墨没有说谎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如果她与潘念在下午两点通话,潘念的手机又怎么会在宁安区中医保健院的门口被捡到?
我们从谈墨处离开时,我曾经雄赳赳地抛下了这个问题。陶致远用他共鸣动人的鼻音反击道:“这个谈总怎么会知道,只有辛苦你们自己调查了。”
陶致远忽略了一点,谈墨与蔡惠仪是紧紧关联在一条逻辑链上的。如果谈墨声称不知道,这个烫手的问题就被抛给了蔡惠仪,最后还会回到谈墨自己身上。
或者说,陶致远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吧。律师的功能也是有限的,无法改变既成事实。
我建议师父立刻缩小调查范围,对谈墨与蔡惠仪当天的行动轨迹进行更多取证。钟梵声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简直要急死我。他回到办公室,戴上耳机,听了足足二十分钟的古琴,我看到他手机屏幕上循环播放的始终是一曲《潇湘水云》。
终于摘下耳机,他恢复了眉目安详,却是让我去约案件中另外两名当事人面谈,即潘念的继子,以及那一家丹麦环境保护技术服务事务所的同事。
我反抗道,他们又不是目击证人,也不可能是嫌疑人,事无巨细详尽著称的王小山警察早就把笔录做好了,看一眼不就够了?
钟梵声瞪了我一眼,我立刻垂头丧气去打电话。
这就像明明有敌军在战壕对面摇旗呐喊,我们偏偏调转方向,改道去河边摘花踏青。
在师父这边受了挫折,我私下来到林无恙检察官的办公室抱怨。林检花容不悦:“好了好了,我已经帮你撺掇你师父接了这个案子,现在案子是你们的了,我插手也不合规矩。再说你看我手头的案子,都堆成山了。”
我看林检察官的办公桌上,果然有一座“山”,牛皮纸封面的卷宗,每本半尺厚,一本本垒得有半身高。她身后的文件架子上更多,新卷宗从地面往上摞,快摞成半堵墙了。
林检问:“要不你过来帮我?”
我真的是想大干一场,但是我的心还在师父那里。我有些气急败坏地对林检说:“师父他明明是一个战斗狂人,明明是一个手执镰刀的死神啊,为什么他现在变成了这样?”
林检挖了我一眼:“你这么了解你们家师父吗?他在死刑现场监斩的时候,你还没念小学呢。你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身上,这跟干涉自己老爸谈恋爱的刻薄女儿有什么差别呢?” 林检顺手拆开一包芝士鱼肠扔给我两条,自己也吃了一条,然后继续埋头跟这一座山的卷宗死磕。
她给我的建议就是,如果我这么迷恋“死神”的传说,不要强求别人来帮我圆梦,我大可以自己朝这个方向努力,对错得失自会有一番体会。
我深受启发,转身就给“神棍”警察王小山打了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有一个强烈的直觉……”
我有一个强烈的直觉,谈墨必定是亲手杀死潘念的,她不会放过这个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正因如此,她才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据。众目睽睽之下,是蔡惠仪为她准备了犯罪条件,令她得以隐形。
这是精密设计好的一起冷血谋杀,不亚于二十年前的两起一氧化碳杀人案。然而有打碎的花瓶,就会有飞溅四散的碎片,也必定有罪犯没有能悉数消除的痕迹。
所有的秘密应该都能在“忘记艺术区”荒凉的北区找到答案。
两天后,我与钟梵声再次骑车来到了“忘记艺术区”的北区。
我们并非调查犯罪现场,而是约谈那些在我看来并不相干的人。冒着初春凌冽的寒风,骑行十几公里,沮丧加上疲惫,我早已头昏眼花,钟梵声却气定神闲。
潘念的继子彼得是今天我们约谈的第一场。
潘念等人的住处以及丹麦事务所的办公室都在北区17号厂房五楼,彼得偏偏约我们在27号厂房见面。北区租户稀少,一大片荒楼,根本没有门牌号码,如果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那该怎么找?我正发愁着,就看到一名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站在北区的分类垃圾箱前,对着我们招手。
都说北欧男子非常体贴,体贴到满街都是男人在带娃。我没去过北欧,但是见到彼得后,我觉得此言非虚。
我跟他约的是下午一点到一点半之间抵达,现在是一点半。这个体型魁梧的高加索男人,看上去力拔山兮,却显然在那个垃圾箱前等了不止二十分钟,鼻子都冻红了。他一边为我们带路,一边还细心把路中间的小石子踢开,以免我们的自行车在推行时,轮子被石头硌到。
27号厂房的门面和17号看上去非常相似,这里的老厂房都是同样的结构。彼得告诉我们,潘念在几个月前把这栋楼的五楼也租下了,顶楼视野好,是最好的楼层,一半给彼得当工作室,建成复式结构的画室与展示厅。一半给丹麦环境保护技术服务事务所当会议室。事务所业务在发展中,17号的会议空间可能会不够用。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有着举重运动员身材的男子是个画家。脱下羽绒服,他里面穿着简单的圆领短袖恤衫,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一条牛仔裤,金色长发在脑后束着马尾。他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尽管发音不太标准,偶尔语序倒错,但是基本能交流。
画家彼得带我们参观他的工作室,大小不同的画作挂满了展示空间。他有些害羞地告诉我们,这些画作之前都是堆在贮藏室的,是因为画展在即,这才全部整理后挂出来。
我记得谈墨说过,她和潘念约见是因为一桩生意,潘念有个画展要找谈墨的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做推广。我还以为是潘念的画展,原来是彼得。
“潘早就不画了。” 彼得告诉我们,自从潘念和安娜结婚以后,就成天为安娜打理科学研究与生计上的琐事。彼得的中文有一种孩子牙牙学语的可爱,当他一本正经说出“生计”这两个字的时候,连钟梵声都差点笑出来。
根据彼得简要的叙述,彼得的中文与作画都得益于潘念的影响与辅导,他对这位中国父亲颇为爱戴。“潘是个好人。” 彼得严肃地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