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仿佛天堂在面前洞开，神奇而耀目的光芒从这个房间里照射出来。有一刹那，这个房间在我视野里是完全空白的，光线使所有的桌椅装饰都暂时消失了。我拉着钟梵声的手摸进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视力终于习惯了这样的光亮。这时候我才能看清，这是一间极其别致的会议室。

简洁的四方会议桌，简洁的椅子，都是纯白色的。房间的吊顶是透明的，里面装着工业暖光灯，是一种炽烈得有如阳光的光芒，这种设计仿佛让我身处罗马的万神殿，阳光从敞开的屋顶直射下来。而房间的四壁贴着荧光墙纸，地上铺着荧光地毯，这使得整个会议室就如雪后初晴，在“阳光”下明亮得没有一丝阴影与瑕疵。

“这是你的设计吗？” 我满心赞叹地问彼得。

“是潘。” 彼得刚说到这里，我们就看见走廊里有急促的脚步声趋近，显然是我们另一位询问的对象到了。

走廊里站着一名小个子的中国男人，张欢，潘念在丹麦环境保护技术服务事务所的同事，也是与潘念一同从哥本哈根来到上海的。由于脸盘也比较小，他戴着的仿古眼镜显得有些过于宽大了，穿着羊绒大衣，戴丝绸围巾，头发梳得光亮，一派富贵装扮，与周围文艺的环境颇为违和。

他颠着小步子走上前来，带着有些讨好的笑容口称“钟检察官”，人没到，手臂伸直着，小手先送到了眼前。

钟梵声皱着眉，虚握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很快就松开。随后，我惊讶地听到钟梵声对张欢说：“好久不见，有二十年了吧。”

姓名多有相似，譬如“张欢”这个名字，一查一大片，还是男女通用。所以我竟然没有联想到，潘念的同事，丹麦名字叫做麦德斯，中文名字叫做张欢的，就是师父笔记本上的那名“张欢”——绰号“猴子”，曾经是陆离乐队中年龄最小的成员，陆离案审判的时候，他还在上海外国语学院念书。

在当年钟禅寂与陆离的恋爱中，张欢充当着信使的角色。陆离被拘在看守所的时候，禅寂学校放假，陆离曾特地遣张欢去帮禅寂将行李送回家。禅寂之死，张欢还曾被当做嫌疑人调查过。

我理解师父为什么要皱眉。这个张欢，就像是夹在钟梵声回忆中的一张书签，看到他，禅寂的往事便再次历历在目，令他不由自主陷入那种熟悉的揪心的感觉。

我先是感慨世界太小了，旋即我便意识到，张欢与潘念在一起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在那个年代，曾经被当做嫌疑人调查过，总会引来周围异样的目光。潘念首当其冲。张欢虽说没有惹人注目，周围的闲言碎语也不少。加上张欢是孤儿，他在外国语学院就读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陆离资助的，陆离被处以死刑后，他没有资金来源继续学业，校方因为他曾被警方调查，也不愿意给予助学金，对于当时的张欢而言，他面临的境遇与潘念很相似，所以他也想到，最好的出路就是出国，彻底换一个环境。

张欢一无所有，他甚至没有钱像潘念那样报一个国际旅行团，但是他有一张来自维也纳的邀请函，是那一位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在数月前寄来的。原本是三张邀请函，邀请的是陆离的三人乐队。陆离已死。另一名乐队成员早就被家人禁足，以防再次交到杀人犯的朋友。唯一能用上邀请函的，也就剩张欢一个人。

来到维也纳之后，原定在金色大厅的音乐会自然已经不可能。音乐总监对张欢特别照顾，留他在交响乐团做替补。然而张欢毕竟不是专业的演奏者，这个交响乐团的水准太高，排练的时候完全跟不上。失去了陆离的点拨和庇佑，他觉得自己在音乐上其实一无所长。

为了糊口，张欢同意加盟一个小型的丹麦乐团，就这么来到哥本哈根。小乐团经营惨淡，起先还能接到一些酒吧和广场的演出邀约，不久便倒闭了。张欢已经没有旅费返回维也纳，在哥本哈根露宿街头，入冬之时，在流浪汉们的带领下，他来到了这个城市的“乌托邦”社区，克里斯蒂纳，遇见了潘念。

在那个年代里，欧洲的华人大多从事餐饮行业，同乡同族，说着中国南方的各种方言。像张欢与潘念这样来自上海，又是艺术行业的，极其少见。他们无法与中国餐馆的人对话，也无法与丹麦本地人沟通。他们两个人从此便在一起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这几乎是必然的。

听张欢讲述到此处，我似乎对于潘念与安娜的婚姻多了理解。在当时的环境，异性相吸恐怕是潘念与陌生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安娜这个女人是他与欧洲最实际的纽带，决定了他能在那片土地上生根存活。

“我和潘良缘、陆离这样的人站在一起，女人总会选他们，我能被顺带照顾，还不用献身，挺好，挺好。”张欢自得其乐地开了个玩笑，现场无人附和。

潘念与安娜结婚以后，事实上他们组成的并非一个三口之家，而是四口之家，张欢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搬离克里斯蒂纳时，他们依然住在一起，搬入他们租来的市郊小屋。

潘念放弃了绘画，张欢放弃了音乐，他们都为这个家的生计奔忙，分工处理安娜工作上的杂务，就这么融入了欧洲小城平静、凡俗而琐碎的生活中，转眼间，彼得长大成人，他们两鬓染雪，在安娜去世后，两个人按捺不住思乡之情，又合计着一同回到上海工作。

“潘念遇害的那天下午，你在哪里？”钟梵声问。

张欢一点都没有恼怒的样子，笑眯眯地对钟梵声说：“都问了我好多遍了，我理解，这是你们的例行程序，和二十年前一样。”

这话说得钟梵声倒是微微有些尴尬：“早知道给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二十年前，我们应该和你学校联系，澄清一下。”

张欢的答复与之前王小山做的笔录上完全一致。他当天一早就出发去浦东办事，下午两点才回到“忘记艺术区”，打车软件的司机可以证明。

那个时间点，他已经迟到了，因为他约了SME的市场部总监凯文刘一起开会，说好是一点五十分在园区门口等。凯文刘在门口等到了一头急汗、几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张欢，张欢立刻带着他来到27号厂房五楼的这间会议室。整整三个小时，张欢一直在向凯文刘介绍事务所的服务范围及内容，并且回答凯文刘提出的种种疑问，直到傍晚五点，两人才结束了交谈，张欢将凯文刘一路恭送至园区门口，随后就顺便在左近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点了一份三明治垫垫饥。

三明治刚吃完，张欢便遇见了从景德镇归来的彼得，两人一同去了超市。

也就是说，与彼得一样，那天下午，张欢也一直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中，不可能有谋杀潘念的时间。

“这就是我们当时开会的地方，”张欢在这个外星球一般的会议室站起来，四周袭来的光亮使他的身躯看上去更小了，他走到邻座的背后，似乎想要亲热地双手扶住他的肩，犹豫片刻，换了一个手心向上的手势恭恭敬敬为大家介绍，“这就是当天与我一起开会的人，我的证人。”

张欢并不是一个人到来的，方才，他在走廊里与钟梵声握手的时候，身后就跟着走来了这位中年型男，如果不是有点发福，这名中年人的容貌、身材与品位都是无懈可击的。他皮肤颇为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红色眉毛款超轻运动眼镜，设计感的跑步服，因为天冷，那是类似潜水服一般的全包款式，手臂上挂着手机，看上去就跟刚从宇宙飞船上走出来似的。

他显然还挺爱惜身体的，一条围巾款的汗巾围在领口，手上还拿了件极为蓬松的红色鹅绒外套，随时准备披上身的样子。

“学长，”这名时髦的男人如此称呼钟梵声，“人力资源部要是知道你还在办案，整个部门怕是都要急疯了。”

钟梵声不得不向我们介绍道，他便是SME集团的市场部总监凯文刘。凯文刘风度十足地跟我们每个人握手：“凯文刘，钟学长将来的同事。”这种自我介绍，明显就是给满脸不情愿看到他的钟梵声补刀。

握罢手，凯文刘还站在走廊里闲扯了五分钟，望着窗外的风景，他感慨说，由此联想起了纽约的苏荷区，随后讲到他曾经被调派到SME的纽约总部工作了两年，每天在哈德逊河边跑步，正如他现在钟爱在苏州河畔跑步，工作日每天傍晚，双休日每天下午。今天是周日，他这才在下午的跑步途中凑巧遇上了张欢。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凯文刘漫不经心的一番话是为了解释他今天为何意外出现在此地，以免令钟梵声过分抵触。

“学长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SME人力资源部派来催你报到的。”凯文刘一脸无辜地给钟梵声压力。

据说外企人际关系复杂，看来这位凯文刘深得社交精髓，有本事打人一拳还帮着揉一揉。

我看不惯他令师父难堪，当时就请他离开，不许他进会议室，申明这是检方的询问，外人不便参与。结果他死皮赖脸地声称，他也算得上一个证人，张欢的证人。

此时，他果然一本正经地为张欢作证，表示张欢所说的细节一切属实，当天他确实在“忘记艺术区”大门口等张欢，等了十分钟张欢才赶到，也确实与张欢一同来到这栋27号厂房，两人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聊了三个小时，之后张欢又一路将他送出园区的大门。

“在这三个小时里，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吗？你和张欢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吗？”钟梵声问得很仔细。

凯文刘一脸兴致盎然地听着钟梵声提问，由于是局外人，又是熟人，他表现出一种扮家家的愉快，被钟梵声瞪了一眼，他终于严肃地回想了一番，回答道，他自己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张欢去了一次洗手间，前后肯定不超过十分钟。因为张欢走出去的时候，打开音响给他播了一会儿“哥德堡变奏曲”，播到第12段变奏，也就是使用第一层键盘的四度卡农时，他就回来了。

我知道钟梵声问话的用意，27号厂房与潘念遇害的17号厂房同处北区，如果张念离开凯文刘独自行动过，那么也不能排除他中途赶到17号厂房谋杀潘念，同时利用凯文刘做他不在场证人的可能性。

不过十分钟实在太短了，从27号厂房步行到17号厂房，单程正常步速需要十分钟，没有电梯，还要上下五楼，即便不算上杀人需要的时候，来回也至少需要将近半小时。

凯文刘看上去很喜欢这个证人问答的游戏，他答完后，高高兴兴站起来，踱到会议室窗前，一边活动关节，一边又闲扯道：“上次我看到这个教堂的时候，还搭满脚手架呢，今天总算看见一半的教堂了，真是漂亮得要命。”

我一直觉得张欢没有嫌疑，但是我实在看不惯这个凯文刘，就恶狠狠地吓唬他：“你这么一个大人物，主动来给人作证，我看很可疑。你跟这案子没什么关系吧？”

凯文刘仿佛看透了我的态度，哈哈一笑：“好吧，我说实话，我其实就是因为听说钟检察官在这里，这才特地来露个脸，以免我那位学长过分眷恋旧职业，忘记了他四个月以后的新事业。”

好吧，他果然看透了我，我对他满满的敌意，就是因为他一心抢走我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