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46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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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挺得意的吧,能够短时间里把突发事件安排都这么妥当?” 我看着被告席上的凯文刘,他此时还一脸智商碾压全场的表情,我挺来气的,就怼了他一句。

钟梵声拍拍我的肩,示意我止语:“但是你这个聪明人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其实你当时完全没有必要发怒以至于错手杀人,你错怪她了,蔡惠仪给你的文件就是潘念快递给她的那一份,那一份文件根本与你的设备专利毫无关系。”

凯文刘脱口而出:“那一份文件根本不存在吗?”

那一份凯文刘想象中的文件——安娜曾经写下的专利的致命缺陷——他必须要毁掉的最后一份文件,他为之杀人,身陷囹圄的文件,难道真的根本不存在吗?

不在蔡惠仪的宿舍房间里,不在医院档案室,不在潘念的快递袋中,不在安娜的钢笔尖,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时间与空间中。

钟梵声并没有回答他。

所有人都在静静打量着他。

凯文刘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已经失言,他茫然地打量着法庭上的众人,嘟哝着:“真的根本没有这份文件吗,根本没有吗……” 他在流汗,他伸出两只手,揉搓着自己的脸,随后竟然抽抽搭搭地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呜咽。

辩护律师席上的魏教授一直没有等到说话的机会。这个时候,他迟疑了半晌,忽然支支吾吾地问道:

“上一次开庭审理谈墨,陶律师不是说,谈墨在蔡惠仪遇害前曾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蔡惠仪对谈墨说,这一份重要的文件藏在医院档案室,夹在一份病历中……怎么现在又说,这份文件根本不存在呢?”

我觉得,如果此时凯文刘不是忙着掉眼泪,一定会特别心疼他花的律师费,怎么能请到这么一位智商足以被九成地球人碾压的律师呢?

谈墨确实给蔡惠仪打过一个电话,说是开会结束后过去探望她,时间可能会晚一些,问蔡惠仪想和她一起去哪里吃个宵夜。蔡惠仪只是跟谈墨约了一个具体时间,一个她估计凯文刘已经离开的时间。

她们并没有说别的。

两个月前,以谈墨作为被告的蔡惠仪谋杀案庭审进行了大约两小时。

开庭结束之后,旁听席上的听众们起立陆续散去。

钟梵声笑盈盈地朝陶致远走去:“我说过,今天你来参加了开庭,你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SME这个大客户你算是彻底丢了,其他的客户以后也不会跟你续约了。”

陶致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梳子,梳了梳头发,若无其事地答道:“未必,我这么优秀,大客户们依然非常需要我。”

钟梵声说:“他们更在意的是你站在哪一边。不能信任的律师,比无能的律师更可怕。”

陶致远挑起眉毛看着钟梵声,钟梵声便不再说下去,他知道陶致远知道。

我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法庭上的桌椅文件,向工作人员们道谢。

钟梵声与陶致远过去向法官道谢。

这次模拟法庭举办得很完美。审判员和书记官都是政法大学的老师,方才旁听席上的年轻人是这一届法律系的大三学生。老师们说,学生都还在法院边门外等着,就匆匆拖着装满文件材料的行李箱告辞。

对于陶致远刚才居然指认我是杀人犯,我还记仇,但是没办法,都得去停车场,坐电梯下楼出门是同路。

我看着钟梵声和陶致远一路上有说有笑。

“你居然说我是渣男?” 钟梵声对这个词表示介意。

陶致远哈哈大笑起来:“你徒弟不是也替你骂回我了?”

钟梵声威胁他:“不是模拟法庭,你也这么骂骂看,看法官把你当场赶出去。”

陶致远忽然问:“你真的不去SME集团拿高薪了?”

钟梵声答道:“你都不要这个大客户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去?”

走出大楼,刚进停车场,对面一大群年轻人围过来,正是刚才来参加模拟法庭的大学生们。不用问,他们肯定是等在这里觐见偶像,找大神钟梵声签名的。我连忙紧走几步,护在师父身前。

接下来发生的转折令我猝不及防。

那些新鲜而青春的笑脸绕过了钟梵声,向着陶致远大律师的方向涌去,我尴尬地立在师父前方,并没有人群需要我阻挡。

我大学时代的偶像是钟梵声,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趣味是多么小众。理所当然的,在这个时代,陶致远才是公认值得羡慕与效仿的成功人士,日进斗金的好职业,豪宅豪车,混迹名流巨贾的圈子,还是媒体大V,绯闻男主角,公共知识分子。

陶致远笑得面若桃花,在年轻男孩女孩的簇拥中忙着签名,接过不同的小本子,还有他以前出版的所谓畅销书,一边用万宝龙钢笔勾勾画画,一边故作矜持地回答各种问题。

钟梵声这边只有四个学生找他签过名,签完也没有尬聊,那些孩子便转身去找陶致远签名,兴致勃勃地挤进人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SME集团还是参加了政府环保项目的招标,一直主导这一项目的凯文刘身陷囹圄并没有影响这个项目分毫的推进,想来凯文刘得知这一消息也应该感到很失落吧。曾经强大得不可撼动、摧枯拉朽的力量并不是他,而是资本与权力交媾的伟力,这个怪物游荡在亚欧大陆板块上,连SME集团也只不过是它附体操纵的小小玩偶之一,更遑论某个细小的个人。

如今主持这个项目的是一名女性精英,杰西卡,还是凯文刘的前女友,反目成仇的那种。据说她一直在等待这个越过职场“玻璃天花板”的机会,如今得偿所愿,她成天跟打了鸡血一样地在媒体上推广这个垃圾焚烧发电专利。

看她在视频里张牙舞爪的架势,必定自以为是个伟人,是那个即将赢得几十亿项目来拯救集团的那个人,她此刻的幻觉与凯文刘当初的幻觉是一样的。

SME集团派了他们的新任法律顾问魏教授来公检法部门交涉,严正声明:凯文刘犯罪是他个人的事情,与集团无关,尤其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卷宗内无关的资料应该保证不外传到公开媒体,如果因为泄露了信息造成集团不可挽回的巨额经济损失,SME集团是要追究责任的。

就在凯文刘庭审的前一天,彼得从丹麦回来了。

此前,彼得将潘念的骨灰带回了哥本哈根,与他的妻子安娜合葬。这是潘念遗嘱中的安排,无论他曾经多么想念故土上海,他只是计划回来住一些年,从没打算叶落归根。

在潘念遗嘱中交托的银行保险箱里,彼得找到了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安娜亲笔所写,阐述了“垃圾焚烧发电”专利的重大缺陷。

这一份文件是存在的,只不过它从没有出现在凯文刘想象中的时间与空间里,而无论凯文刘,或者杰西卡,或者魏教授,都无法阻止它的降临。

真相有如脆弱的孩童,很容易被绑架,被藏匿,被丢弃在旷野或森林中,但是早早晚晚,它们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安娜在这份文件中写道,她的专利虽然产能远远高于其他一般的技术,然而造成的空气污染是可怕的。如果要净化释放的有害气体,投入的资金多于产能赢得的收益。也就是说,一旦专利投入设备运营,如果这家企业无视公众健康,确实可以获得暴利,如果企业有良心,则使用这项专利反而是一项亏本买卖。

由于这一缺陷,安娜认为这项专利是毫无价值的,而且她从人性的角度推断,认为企业必定会选择暴利,正因如此,这项专利大概率将危害社会。

当年安娜在丹麦科技大学环境系任教授,研制出了这项成果。环境系系主任——也就是当时她的丈夫——帮助她申请了专利。安娜发现了专利的缺陷之后,她决定永远不转让这项专利,但是她的丈夫仍然力劝她向伸出橄榄枝的国际企业高价转让这项专利,他的观点是,科学家只负责研制,至于使用者以此造福人类,抑或危害社会,这不是科学家有义务考虑的问题。

安娜与丈夫的理念发生了重大的分歧。她因此从丹麦科技大学环境系辞职,同时也与丈夫离了婚,带着彼得离开了那个家庭。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安娜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潘念,连彼得也并不知情。

为什么她几乎是在隐瞒这个秘密?安娜在这份文件附带的书信中叙说了自己的心情,因为是她造就了这个“无用的怪物”,她深感羞耻。她想过要干脆毁掉这项技术的所有资料,并且注销这份专利,然而,这又是她事业生涯中曾经最重要的一项发明,彰显着她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是否要运用这份力量取决于她的选择,她始终手握这一份极其细小的权柄。

那一天,彼得照例是在检察院大楼门口的接待处求见。有一阵子,他曾经隔三差五来这里指名要见“凌云检察官”,隔了这么久又再次出现,通报我的门卫小哥对我露出怪怪的笑容。

彼得字正腔圆地对我讲汉语:“你对我说过,等我有了案情的重要信息,我就可以来这里和你一起喝袋泡茶和速溶咖啡。我现在够格了吗?”

我觉得他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彼得又说:“我知道中国有个成语,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同意和我一起到非工作场合喝一杯,你意下如何?”

延后了很久的画展到底还是开幕了,青花瓷的油画挂了整整几个大厅,看得参观者都满脸困惑。彼得在画展上对我进行了一次非正式求婚,他送给我一幅小小的油画,画上是一个青花瓷指环。随后他试探地问我,有没有想过在哥本哈根度过后半生?每天晚上,他可以陪着我在帝沃莉游乐场看烟花。以后他还可以陪着孩子们去国家美术馆临摹名作,让他们有足够的画技为美丽的妈妈画像。

这种桃花源的生活听上去很诱人。

钟梵声也受邀参观了画展,这完全是因为彼得打了许多电话一请再请,他不好意思拒绝。他的神态看上去比所有参观者还要迷惑。

我去洗手间的时候,钟梵声就暂时帮我捧着那一幅油画。等我蹦蹦跳跳地回来,他忽然又用那种慈爱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低声对我说:“年轻人就应该尽早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你要是移民,我不会拦着你。”

“噢。” 我哭笑不得。

“但是……” 我的师父建议道,“最好是让他移民到中国来,你是一名很有前途的检察官,你要是真的走了就太可惜了。”

我心情陡变,内心有一个小人儿在欢呼雀跃,表面上还在努力保持一副“我在人生十字路口踌躇”的表情。刚才听到求婚的时候,我都没能有过这种沾沾自喜的心情。

“彼得这么热爱中国,他和你办了证之后,就能拿到中国绿卡,对他也是一份额外的收获。” 钟梵声说。

我乐了,师父想得真周到,他这是在说服我留下吗?

彼得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走过来,给我们端来两杯冰镇橙汁。今天是他的大日子,他一改平日里穿着背心恤衫的肌肉男形象,正装衬衣加领结,看上去就跟个新郎倌似的,一脸甜甜的笑意站到我身边。钟梵声皱了皱眉头。

彼得却坚持要尬聊,最后还追着钟梵声,请他一定要谈谈对画作的意见。我一脸黑线,不得不感慨彼得真会聊天,挑了一个能够让钟梵声最尴尬的问题。

我看着师父陷入深思,连忙要替他解围,就听得钟梵声忽然一派严肃地评论道:“后生可畏,吾甚喜之,勤加练习,成才可期。” 留下彼得独自琢磨这几句中文的含义,钟梵声带着我快步走出大门,一起骑车回办公室。

没过几天,我居然还在办公室接到了陶致远打给我的电话。

在那一次模拟法庭过后,我和陶致远虽然也算是恩怨尽泯,但是也没有熟到他私下打电话给我的程度吧。陶致远在电话那头说:“嘘,别大惊小怪的,别让你师父知道。”

陶致远私底下约我出去吃了一餐饭,在威斯汀大酒店。我无意背叛师父,我仅仅是出于好奇,同时无法抵御一顿免费海鲜大餐的诱惑。

陶致远居然是想要说服我跳槽,去他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这可是业内有“印钞机”之称的事务所,大隐隐于市,听说位于市中心原法租界的一栋老宅子里,宅子里不但有锦鲤流水,还有一架名贵的古董三角钢琴,神秘的客户宛如幽灵一样从不在走廊里现身,更不会彼此照面,事务所特地修建了特殊的通道,以保证他们的隐私。

陶致远在精致的美食与器皿对面向我介绍了入职的条件。

他夸我:“凌云,你有锐气,打击对方的时候简直不过脑子。你要是帮我上庭,一定能把对方律师气个半死,这个调调我喜欢。”

我大嚼着龙虾与鲍鱼,听着酒店的背景音乐,在那一段短暂的时光里畅想了片刻另一种生活,银行卡上有刷不完的数字,爱马仕限量版,马尔代夫的假期,飞机头等舱与迪拜六星酒店,这些也不过如此而已。

办公室里我买的那一对无线小音箱坏了,我在淘宝上又订了一对,重新连到钟梵声的电脑上,平日午休的时候,加班的时候,古琴声低低盘旋在堆满卷宗的空间中。我最近偏爱《阳春白雪》这一曲,钟梵声则经常听《渔樵问答》。窗外是盛夏未息的热浪与蝉鸣阵阵,然而无法入侵此间的静谧。

这便是我心目中的天堂了,我极为满足。

事实上,钟梵声的笑容并没有变得更多一些。他的妻子依然在电话里跟他拌嘴,女儿依然在电话里“教育”他。他依然为卷宗里不清晰的证据链皱眉头,为王小山凭着“刑警的本能”异想天开的主观臆测而生气,为无法确定是百分百的真相而纠结。每一个还未公诉和已经判决的案子他都操心个没完,就像强迫症天天看到墙上有新裂缝,真的是看不出他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人世间有这么多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安娜算是一个,钟梵声算是一个,我也能算是一个吧。尽管我不明白这是何苦来。

丁婷要回老家南京了,我与钟梵声去虹桥火车站送她。

许遥远死后,她在上海并没有再找工作,她在这个城市停留了将近半年,只是为了等候许遥远的案件有一个最终的结论。

给催收公司转账的那个国外账号已经查明,使用者是SME集团市场部的玛丽,凯文刘的亲信。玛丽为保自身平安,主动供述这一切都是凯文刘指使,为的就是不让许遥远的调查报告留下备份。

那天下午非常炎热,车站里人挤人,中央空调也不给力了。我和钟梵声帮着丁婷把两个行李箱提上自动扶梯,来到候车大厅。站在人流之间,钟梵声对她说“都结束了,一路平安”,丁婷忽然哭了,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

她将行李箱推到身后,表情郑重地向我们鞠了一躬:“多亏了你们,这个噩梦终于结束了,我和许遥远感谢你们。”

这一刻,不知怎的,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她走进通往站台的闸门时,我塞给她一包从林无恙那里顺来的鱿鱼干。但愿她余生平安顺遂,我们不再有机会相见。

是的,我们能给世人最好的祝愿就是,余生不再相见。因为我们站在地狱的入口,终年面对绝望的受害人,面对人性的至暗,将嫌疑人送往死刑与无期徒刑的下一站。某种程序上而言,我们也属于地狱,没有人能如同神明般永不犯错,洞察秋毫,我们唯有战战兢兢,一边犯错,一边求得救赎。

立于候车大厅的栏杆边,俯视火车站内外芸芸众生熙来攘往,有的正奋力向前,有的依依惜别,有的茫然四下寻找方向,我忽然想起师父的笔记本中记载,多年前,老处长叶落曾经对钟梵声说:

“你还没悟到真正的责任是什么,慢慢来。”

这句话便是人生本身吧。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本周三《无常殿》最后一章更新,三个多月的陪伴,是时候说再见了。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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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
看完之后以为这就结尾了。没想到还有一章😂
猫
一本小说该有的缺点这部连载都出现了,其实挺难得的。
Garfield
最差劲的连载,没有之一,又臭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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