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孩子,不要沮丧,举目向上望;神在天上,不分昼夜,时时看顾你……
“神的孩子,在主爱中,得享祂安息;永远不要忘记,你是神所爱的孩子。”
那一刻,听着圣歌,也许她意识到生命中对她最重要的并不是恨,而是爱。她意识到,她最在意的人并不是昔日的潘良缘,而是今日身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蔡惠仪。也许她想起了自己孤苦的少年时代,她的父母曾如此不在意她,直到她寻到天父的怀抱,而她希望蔡惠仪能成为一个幸福的孩子,除了天父守护她的灵魂,还有她这个真实的母亲来呵护她人生的路途。
所以,谈墨放弃了谋杀。
她返回楼下,来到河边,打开飞艇的尾翼,狠狠排空了杀人气体,算是下了决心,今天不杀潘念,永远不杀潘念,为的是要将世界上最好的一切给予蔡惠仪。
将氧气袋还到宁安区中医院之后,她回到办公室,就开始打算蔡惠仪未来的人生,她想要为她办留学深造,像所有母亲为女儿打算的那样,希望她有更好的发展机会,让她能在医院的学术专业领域飞得更高。
我们一同来到看守所再次提审谈墨。
“我想听你再讲一遍案发当天的过程。”钟梵声打量着谈墨。而我打量着他们二人,比之几个月前,他们都憔悴了许多,这种伤人的对峙持续了如此之久,结局却愈发扑朔迷离。
“我说,你信吗?”谈墨问。
“只要你说的是事实。”钟梵声答道。
关于留学的咨询,以及案发那一天临时的放弃,谈墨叙述的心路历程与王小山的推理基本一致。然而,此前谈墨的供词之所以没有被采信,是因为其中有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完全与事实不符。
我们曾来到“忘记艺术区”北区17号厂房实地查看,在四楼并没有一扇深红色的木门。四楼是完全废弃的,到处堆放着生锈的机床与各种配件,只有一个塑料帘子隔开走道。如果谈墨坚称那一天她听见了歌声,并且认定歌声是从一扇深红色的木门后面传出来的,那么她多半是遇见了聊斋中的狐仙或花妖。
钟梵声与我骑车经过苏州河畔,在路过“忘记艺术区”的那一段河岸时,我看见有个姑娘蹲在那里,拿着个搪瓷脸盆在烧纸。
钟梵声也看见了,他飞身下车,推着车向那个姑娘走过去。我跟上。走近一看,那个姑娘正是许遥远的红颜知己,丁婷。丁婷抹着脸上的眼泪,像被人窥见秘密似的,赧然地站起身来,将脸盆里燃烧着的纸灰拨弄灭了,浅浅向着我们鞠了个躬。
原来今天是许遥远的百日祭。时光如飞。
“唉,应该是我们向你鞠躬。” 钟梵声将自行车撑脚放停稳,向丁婷深深鞠了个躬。我不清楚情况,连忙也跟着鞠躬。惊得丁婷倒退了两步。
钟梵声说:“交通事故的司机受处罚了,听说赔偿的事情也在办。追着打人的那一群讨债公司的小青年估计要判刑。但是指使讨债公司的幕后黑手还没找到,还要请你和许遥远耐心等等。我们会尽力的。”
听钟梵声这么一说,丁婷捂住嘴,一时控制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到公安局去了好多次,我跟他们说不是交通事故,真的不是,可是他们说,这只能算是交通事故。” 丁婷说着,哭得更厉害了,像是满腔委屈终于有了诉说的地方,“他们还说我胡闹,再天天去闹就拘留我。”
“单个案子来看,定性是交通事故。但是整个事情来看,当然不是交通事故这么简单。” 钟梵声弯下腰,对着丁婷轻声细语,“你要相信我们。”
我急忙帮腔道:“正义会迟到,但是绝对不会缺席。” 掏出纸巾递给丁婷。
丁婷对着虚空合掌:“许遥远,你听到了吗?”
临走,钟梵声和我面向河流又鞠了一躬,算是对死者的敬意。我一路上向钟梵声感叹这个姑娘真是有情有义。钟梵声对我的感慨一脸迷惑。很快,我们骑车经过教堂,穿过了整个旧城区,就抵达了河边新建的那一片高级住宅区了。
我们是来拜访凯文刘的。
SME即将上任的掌门人,此刻春风满脸站在客厅里迎接我们,白色薄棉上衣,白色休闲长裤,光着一双养尊处优的胖脚丫,也是白生生的。
保姆为我们送上拖鞋,少顷就把我们安顿到全透明大景观的阳台上,那里摆着几张浅色皮沙发,木雕艺术的咖啡桌。凯文刘靠在沙发里,支使保姆快去给客人沏茶,英国刚快递回来的正山小种,然后颇有炫耀之意地问钟梵声,这里环境还凑合吗?
钟梵声微微笑着答道:“我在办公室里背阴的一亩三分地坐惯了,周围堆满卷宗,动一动都怕碰倒了什么。你这个阳光弄得我要得广场恐怖症了,说真的,我还有点恐高。”
凯文刘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大办公室早就准备好了等你来,再请三请还没等到你。”
注意到我敌意满满地瞪着他,他立即识时务地收起那个话题,回到主题上来:“学长为什么不直接请我到检察院的小黑屋里问话呀?”
“这话从何说起?” 钟梵声问。
“本案我并不是一个重要的证人,能证明的只有张欢没有作案时间而已。你们特地过来找我问话,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锁定了新的嫌疑人,说不定……” 他伏低做小,“是怀疑我杀人咯。”
“聪明!” 我故意吓唬他。
钟梵声用眼神制止了我,我吐了吐舌头。
钟梵声沉默了片刻,顾左右而言他:“我还以为陶致远大律师今天会在这里给你保驾,他没来吗?”
“学长倒是对他很有感情啊,想他了吗?” 凯文刘一点都没有紧张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拿钟梵声寻开心。
钟梵声认真地点头:“嗯,还真的有点。”
凯文刘笃定地说:“学长别忘了,如果一个律师已经代理了某个嫌疑人,他是不可以同时给能证明那个嫌疑人无罪的另一个嫌疑人辩护的。我既然将陶大律师送给了谈墨,即便真的是我杀了人,他也不能再掉过头来为我工作的呀。”
我气呼呼地打断了他:“这里需要你科普法律常识吗?”
凯文刘并不恼怒:“那也证明了我肯定是清白的,否则我能活活把陶大律师让给我的替罪羊吗?”
钟梵声说:“清白不是靠嘴说的。我们刚查到,你跟本案的关联非常可疑。”
我和师父在文件堆里埋了几个通宵,又悉数看完了张欢补送过来的一大堆文件,发现潘念在遇害前的半年里,一直在与SME集团商谈上海市环境保护产业项目的合作,除了城市污水处理与城市大气净化这两大门类之外,之前张欢没有送来的文件显示,还有最重要的垃圾处理这一门类。
对于这一投入最大的产业,SME集团意图购买丹麦科技大学环境系已故教授安娜的一项专利,垃圾焚烧发电科技。这项科技目前在国际上有许多种类的专利设备,安娜的专利从未转让,也从未用于任何设备,而这项专利的实验数据显示,一旦应用,这一组设备的发电产能将远远高于其他专利设备。也就是说,如果SME集团购得这项专利,集团在竞标市政府的环保PPP项目时将稳操胜券——这可是有十几万亿预期的项目啊。
文件显示,潘念,身为安娜的丈夫,彼得,身为安娜的儿子,是这项专利的共同继承人。专利的委托经营方目前是这家丹麦环境保护技术服务事务所的上海办事处,也就是必须由潘念来签约转让。
然而潘念似乎无意转让这项专利,多次回复SME集团,专利转让免谈。
所以这一单生意也就被搁置在那里,直到潘念遇害后,SME集团重新向这家丹麦事务所的上海办事处发出要约,提出了购买这项专利的具体条件与报价。
凯文刘哈哈一笑:“就算是我们集团要买这一项专利,那也未必是我在操作,集团这么多人,我手下的员工我都认不过来。”
钟梵声用一种有趣的目光注视着凯文刘,这种目光分明就是在说:“你不会把我当傻子吧。” 凯文刘看上去有略微的局促不安,但还是在微笑着。
我就不客气了,直接点破:“首先,这个大项目关于刘总上位,这种人生大事想必刘总不会不亲自过问吧?第二,我们发现了具体的证据,你别忘了潘念是个画家,他在跟人开会的时候常常顺手在纸上画速写,有一些速写人像跟你可是非常像啊,简直是栩栩如生。潘念真是个人像高手,难怪当年这么出名。”
这次是凯文刘打断了我:“这是证据吗?这充其量就是你们叫什么来着——动机,还是你们瞎猜的!”
恼羞成怒了片刻之后,他旋即恢复了半真半假的笑容,果然是多年大集团办公室斗争历练出来的老江湖。他对钟梵声说:“学长,你的法律原则不是一直都是证据至上,逻辑至上的吗?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理性了?还开始喜欢……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猜心?这不像你啊。”
钟梵声有几分尴尬,还是一本正经回答道:“要最负责任地还原真相,除了读证据,读逻辑,也要认真读人心。这还是近些日子陶律师给我上的课。”
凯文刘没好气地说:“那我真的要跟他好好谈谈了,让他不要总是帮着你来跟我胡闹。”
接下来他没头没脑地跟我们推理了一遍他杀人的过程,如果他是凶手,首先他得雇人去蔡医生宿舍装一个窃听器,那样就多了至少一个人知道这个计划,他获知谈墨与蔡惠仪合谋杀人的安排之后,还得监视她们究竟有没有实施成功,谁来监视?怎么监视?一旦发现她们没有动手,他就得立刻介入,完成杀人计划。那么究竟是他自己亲手杀人,还是雇人去杀呢?
“这个计划未免太兴师动众了吧?你们不觉得我已经拥有了目前的一切,再冒这么大风险去完成这么个复杂计划,有点得不偿失吗?就算我真的想要除掉潘念,我也可以想出更简单讨巧的办法来不是?” 凯文刘气咻咻地说。
他的意思显然是,他至少可以随便雇一个人去制造一场意外,也比这个计划更适合他的身份地位,风险更小。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钟梵声冷笑一声:“连窃听器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公平起见,律师与检察官是共享案件资料的。对于谈墨有利的发现,陶大律师自然也有权知道。
我想起陶律师那个油头粉面的样子就生气。我对凯文刘说:“你们家陶大律师哪里帮我们了,明明是死心塌地帮你的,你以后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送别我们的时候,凯文刘站在门厅这里,依然还是满面春风,闲话说不完的样子。他关照我们:“我看到你们是骑车来的是吧。今天阳光不错,双休也没别的事情了吧,不如骑着车在河边欣赏一下风景啊。”
他强调道:“对了,务必去那个天主教教堂参观一下。我记得潘念被杀的那一天,教堂还看不见呢,都埋在脚手架里,现在总算全部整修完毕,太完美了,一定要去欣赏一下这个真正的艺术建筑啊。”
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耳熟。我想起,王小山捉着我的手腕在苏州河边斗气的那一天,偶遇凯文刘,他也是对王小山和我说了几乎同样的一番话。
如果说那一天,他是把王小山和我误认为一对情侣,这才撺掇我们去参观教堂,那么今天我和师父在一起,他建议我们同游,是因为我们也看上去很亲密吗?我被他这一番话弄得胡思乱想,脑袋里同时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我这才意识到,我对师父的感情一直很古怪,这种古怪此刻渐渐在我心中变得明朗,让我不敢直视。
“那就一起去教堂看看吧。” 师父已经骑上车,用近来变得越来越慈爱的眼神招呼我。我又是内心一片翻腾,差点自己绊倒在自行车踏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