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殿32


文/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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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谈墨想要亲手 ‘处决’ 潘良缘,这是谈墨要报的仇,你不过是一个助手。”我提醒蔡惠仪不要装疯卖傻。

她用一种近乎讥讽的语调淡淡答道:

“凌检察官,我觉得你这么推测,未免将人心过于简单化了。我见过许多病人,中医说 ‘忧伤肺’,同样是强烈的忧愁导致咳嗽,其原因却可大可小,有的因为失去了亲人,有的仅仅是与媳妇闹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别扭。

“至于杀人的原因,我听说,当年潘念杀人,只是因为他想要追求死者的姐姐。那么杀死的潘念的动机必须是为了血海深仇吗?我看未必,我就是厌烦他对我紧追不舍,我受到了骚扰,于是起心要除掉他,重获安宁。再说我是他的医生,将氧气袋带进他的房间非常自然,用煤气杀人很便捷,我以为一定会被认为是猝死。我并没有想到会被你们发现。”

到了谈墨这里,她讲的又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故事。

她告诉我们,以飞艇尾翼为伪装的氧气袋是她自己带进“忘记艺术区”的,就是放在她轿车的后备厢里运进园区的,并没有央求任何人代为隐藏在垃圾箱里。她仅问蔡惠仪借了一个氧气袋,借口最近有点疲劳,需要吸氧。

借到氧气袋后,她确实将袋中的气体替换成了一氧化碳。她也确实预谋要杀死潘念,为谈歌报仇。

她的计划是见到潘念之后,直接打晕他,然后用一氧化碳来处决他。

为了掩护她谋杀潘念的行程,她让秘书与兴登堡飞艇广告有限公司约定了一个日子,声称她要亲自检阅飞艇的发布效果。这一天正是潘念约她商谈画展宣传计划的日子。原本如果是与潘念正常商谈业务,至少需要半小时,然而杀人就不同了。谈墨预计,她完全可以在十分钟内完成整个过程。

谈墨还特意让秘书通知兴登堡的负责人,说是有市民反映“忘记艺术区”南区的那一架飞艇晃动严重,北区三架正常,其实所谓“热心市民”是杜撰的,这是为了让大部队留在南区检修那一架飞艇,谈墨就可以独自去北区实施谋杀而不被大家注意到。

一切经过了精密计划。趁着兴登堡的员工都忙着检测,谈墨无声无息地离开人群,向北区走去,手提那个伪装成飞艇尾翼的氧气袋。

她脚步飞快,周身血液奔流得更快,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寒风中升起一阵阵炙热。她被亢奋驱使,一心要完成二十年来夙愿,就这么风一般迅捷地来到17号厂房门前,走上二楼、三楼,当目的地眼看就要抵达,她在心中一遍遍演练杀死潘念的过程,脚步却放慢了。她不知道是什么阻碍了她前行,是紧张、恐惧,还是疑惑?双腿越来越沉重,有如灌铅。

等她终于登上四楼,眼看离顶层只有几十级台阶了,她停了下来,原本不过想休息片刻。一口气走了这么长的路,如果做几个深呼吸,必定能恢复勇气和镇定,继续她的计划。

她站在四楼与五楼台阶的转弯处,仅仅是这么几个呼吸的时刻,忽然间,她隐约听到有歌声传来。

歌唱者是许多人,他们并不专业,合唱显得不甚齐整,音准与音色都有些凌乱,但是那曲调本身非常纯净虔敬,犹如天籁。谈墨不由得侧耳倾听。歌声是从四楼的一扇紧闭的深红色木门后面传出来的,隐约能听清其中的几句歌词:

“神的孩子,不要沮丧,举目向上望;神在天上,不分昼夜,时时看顾你……

“每个祷告,神都垂听,千万别放弃;永远不要忘记,你要忠心走到底……”

不自觉地,谈墨的手松开了。直到听见氧气袋落地的一声轻响,她才发觉脸颊上有泪,杀人的念头也在她手松开的那一刻彻底消失了。

她捡起那个色彩鲜艳的凶器,重新脚步飞快地向楼下走去。这一回,是真正的脚步轻快。

她走到河边,打开飞艇的尾翼,取出氧气袋,排干净所有的一氧化碳。待她回到南区兴登堡的同事们身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离开过,一切都没有发生,世界完好如初,她感觉自己仿佛到地狱走了一遭,如今又回到人间。

她给潘念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不打算与他见面了。如果他一定想要请德赛洛文化传媒集团承接画展的广告宣传业务,她可以派一名业务经理来跟他谈。

谈墨郑重地告诉我们,确实是潘念本人接听的电话,他听上去声音沮丧,但是没有坚持,只说一切听凭安排。当时是下午两点。他还是活着的。

离开园区的路上,谈墨与兴登堡的员工们谈笑着,所有人都受宠若惊,不明白谈总为何今天兴致这么好。中途,她请司机顺路到宁安区中医保健院停了停,她将那个空的氧气袋还给了蔡惠仪。

蔡惠仪稍后将这个氧气袋一并还进医院的库房。没想到最后检验出氧气袋中有一氧化碳的残留,成为蔡惠仪的罪证。但是,蔡惠仪确实是不知情的。

在故事的这两个版本里,谈墨和蔡惠仪分别将对方的责任全部撇干净,唯一不同的是,蔡惠仪承认杀人,而谈墨否认。这完全违背了“囚徒困境”的模型,而且凭空出现了三个作为凶器的氧气袋。一个被蔡惠仪用于谋杀,并且直接由蔡惠仪带回医院。一个由谈墨直接装在飞艇尾翼中带到现场,随后出现在录像中。还有一个同样藏在飞艇尾翼的伪装中,被藏在垃圾箱中,留下了痕迹。

结论就是,她们谁都没有说实话。

“很好。这么栩栩如生的供述,我都要忍不住鼓掌了。”我克制怒气,对谈墨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潘念死于一氧化碳急性中毒,死亡时间正是当天下午,你在园区活动的时间?”

“我当然不知道,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们吧,作为执法机关,你们才是有义务解答这个问题的人。”谈墨答。

“你承认了筹划用一氧化碳杀死潘念,结果潘念就死于一氧化碳急性中毒,连时间都按照你的计划,难道有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逼视谈墨,这个女人满口谎言还能表现得如此镇定从容。

谈墨将手臂合抱到胸口,轻轻靠在审讯椅的后背上,一副拿定主意不跟我拌嘴的表情。

猛然间,我想到,谈墨“肚子里的蛔虫”并非不可能存在,有一个现成的嫌疑人就在看守所里。假设谈墨所说的“中途放弃谋杀”是实话,她没有动手杀人,那么,唯一有可能知道谈墨全部计划的,就是蔡惠仪,唯一有可能返回“忘记艺术区”,替代谈墨杀死潘念的,也只有蔡惠仪。

也就是说,谈墨和蔡惠仪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动手杀人的凶手,至于另一个如何定罪,从犯之罪肯定难免。

谈墨的神情立刻变了,她正色道:“两位检察官,我刚才已经明确说了,我给潘念打过电话之后,那时候潘念还是活着的,紧接着司机就直接开车把我载到了宁安区中医保健院,我将已经空了的氧气袋还给了蔡惠仪医生。那时候她刚好在接待病人咨询,有很多人可以为她作证,她整个下午都在医院,没有再离开过。”

“但是没有人可以证明,当天两点,手机通话记录的通话方是你和潘念。”我想我当时的神情一定很冷酷。

谈墨被我噎住了。

“这就是一个 ‘狼来了’的现代版故事,你要是说过谎,就不会有人把你说的任何话当做依据。”我补了刀。

谈墨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说:“钟梵声去哪里了?我要见钟梵声。”

听到师父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我瞬间失控,冲上去朝着谈墨平静的面孔狠狠挥出一拳,砸在隔离玻璃上,整个隔断发出轰然的震动声。林无恙从背后合臂抱住我,拖回座位,顺手关掉了录像。

我被按在座位里,大口呼气,继而不住吸气,因为指关节钻心剧痛。这下我的气焰全无,回想方才的失态,满脸尴尬。

谈墨倒是丝毫没有受惊,反正我们之间有隔离带,我打不到她。我还记得挥拳的瞬间,她的表情只有一丝诧异。此刻她故意显出一脸讥讽,也不看我,侧着脸对正在打印笔录的林无恙说:“林检察官,这孩子真的是钟梵声的徒弟吗?钟梵声怎么收了个这么有血性的徒弟,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

她竟然还敢侮辱我师父。

坐在驾驶座的副驾上,我杀气腾腾地捶打仪表盘撒气。林无恙也不拦我,摸索着发动车子,幽幽劝我道:“别捶了,一会儿把安全气囊给捶出来了。”

她有些年没开车了,看见我这情绪,便坚持还是由她来开车。车子一路上歪歪扭扭,堂堂检察院的工作用车,被交警拦下来两次,检查是否酒驾。她满头大汗终于开回检察院,停好车,我余怒未消,还在唠叨着要向法院提出对谈墨从重判决。

站在大楼的台阶上,林无恙收起这些天纵容我的态度,忽然正色警告我:“如果你不能控制情绪,我要向叶处长提议,让你退出这个案子。你是个检察官,代表法律正义,你不是被害者家属,你不是去寻仇的!”

见我梗着脖子,扁着嘴,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林无恙叹了口气,又缓和了神色,柔声对我说:“你忘记你师父经常说的那句话了吗? ‘身怀利器,慎而重之’。”

“身怀利器,慎而重之。”我被这句话击打得一阵踉跄,再次心如刀绞。

这是钟梵声沉入水底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王小山赶到的时候,我站在汪洋之中。我泣不成声,牙齿不断撞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王小山全身扑进泥水中,手中摸到了铁栅栏,立刻招呼我和同事一起帮忙。

“不要哭,要用力!”王小山对我吼。

在王小山的一声大喝中,铁栅栏从水底应声而起。我恍若隔世。王小山一头扎进水里,只听见水花声响,泡沫盘旋。

过了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王小山破水而出,大口喘息,他的手肘中拖着钟梵声。钟梵声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仿佛一具尸体。

急性肺部感染加上脑震荡,钟梵声在重症监护病房昏迷了十天。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手中握着他插着输液管的手,听着监护仪器的滴滴声,心中无限满足——至少他还活着。

我对王小山骂声不断,埋怨他去停车场找一辆车能耽误这么长时间,最后找到的行车记录仪还是没有储存卡的。埋怨他这么晚赶到,置我们于危险的境地。埋怨他在水底拉起钟梵声的时候,明明知道钟梵声没有知觉了,还用手肘扣住他的脖子。 

然而我对王小山从此刮目相看。由外表完全没能看出来,原来这家伙臂力超常,勇武过人,他的身体里果然流淌着王阔的血液。

王小山还是因为用力过猛弄伤了肩关节。小小的脱臼而已,他居然一本正经到医院固定,绑了肩膀护带和手臂吊带,每天挂着一只手臂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就像是戴着英雄的绶带似的,不免又被我冷嘲热讽。

不过他丝毫不介意我的坏脾气,他知道我骂骂咧咧是因为内心极度紧张,我盼着师父能脱离危险,能早日醒来。

钟梵声高烧退尽,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案子还是我来办吧。”

我喜极而泣,发觉自己还握着师父的手,慌忙松开。

林无恙也喜笑颜开,顺便感慨:“他最适合做的就是检察官,这是命。天知道他离职了以后会不会觉得特别空虚。”

我也有同感。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孙未
孙未  @孙未
上海作家。小说集《迷路人间》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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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坟墓里的青春
有多少人在上一章节以为钟梵声死了?
賣女孩的小火柴
钟检没死,我也又有了追下去的动力😂
嗯。
看到第十章的时候我评论说您的文笔温柔而不失力量。之后的篇章好像突然换了画风。之前的很多细节没有交代就草草略过了。推理文写成了情感纠葛文,可能有种种原因,这一篇章谈墨的那一部分写的还可以,有一点之前的感觉了。希望作者可以恢复到最初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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