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梅峰买了一台新潮的DVD。从那时起,他经常去街上的影像店买盗版碟片看电影。在恐怖电影中,或者科幻电影中,他尤其钟情于《异形》系列电影。后来他才发现,生活与电影总是有奇妙的巧合,就像困在太空船里被异形追逐的船员一样,从十年前开始他就被困在了这个案子里。其实,对于江丞,甚至对于沈彬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在夜晚的迷宫里行走,兜兜转转地没有人找得到出路。
但是过了今夜,这个漫长的夜晚将会过去。一切都结束了。梅峰有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是短暂的释然,也是随之而来的怅然。尽管案子破了,但太多人已经死去。有些东西,比如生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梅峰会得到嘉奖,甚至一枚奖章。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警察,从来都不是,他有太多的缺点。这个案件结束了,但是还有其他案件,还有其他人会死去。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只要他一天仍握着警徽的话,就像电影《异形》的续集一样,逃出生天的雷普莉还会在下一艘太空船再次遭遇异形。但是梅峰决定干下去,这些所需面对的东西可能正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
沈彬因腹腔出血而一度失血性休克,在手术室里做了七个小时的手术后,终于抢救了过来。他失去了脾脏,三天后才在病床上醒过来。一个月后,哈尔滨警方把他押往深圳指认现场。他重走当年出逃深圳的路线,数次误入歧路,最终找到埋葬江美英的山坡。经过两个小时的挖掘,警方在黄土下挖出一具女性的骸骨。她的四肢都有骨折的痕迹,颅骨多处碎裂,像是钝器击打所致。
江丞火化了妈妈的遗骸,为她在陵园找到了一处安身之所。一天下午,梅峰来到陵园。他在新碑前放下一束花,对着逝去的死者鞠了一躬。墓碑上的照片是十七岁的江美英。当年她抱着孩子走进照相馆,坐在椅子上拍了一张合照。之后,她把孩子放在沙发上,自己又坐在椅子上拍了一张照片。走出照相馆,她在雾气茫茫的街道上踱步。她觉得一切都不真切,尤其是襁褓中的孩子。她把刚取的照片掖在孩子的棉袄下,与之一起塞进去的还有一百块钱,装在一个皱巴巴的红包里。
她在一家福利院的门口徘徊良久,直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走出来,问她是否有什么事。江美英茫然地摇了摇头,离开了福利院。雾气渐渐将她的身影隐没。从此,她与她的孩子开始了命运多舛的一生。
梅峰今日站在她的墓前,是因为上午沈彬与曼玲刚执行了枪决。在远离人烟的荒郊,沈彬跪在枯黄的草地上,阳光抚摸着他的肩头与后脑勺。他的双臂被反绑在身后,勒得他的手腕生疼。一片树林以奇怪的姿态展现在他的面前,好像枝丫之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风声、鸟声和人声,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最后所有的声音又归于静穆的虚无。
他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在有限的时间里,他想弄明白这个问题。是因为报应吗?当初在棚里,听到那个警察说他是江美英的儿子,他就有一种宿命的感觉。杀人偿命,这是世间古老的朴素真理。他望向远方的树林,想起好多年前他在树下练拳的日子。那时候他练武是为了使自己变得强壮,强壮得足以杀死任何一个人。他做到了,所以他今天跪在这片荒野上。
他屈服了。最强壮的躯体,都抵不过一颗子弹。一个人所有的冷酷,都比不上一颗小小金属的冷酷与无情。所以说,他从一开始就误入了歧途。想到这儿,他忽而笑了。硬邦邦的枪口抵在他的后脑勺上,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彬。”他说。
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树林里飞出一群黑色的鸟。大约有十几只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向堆积着白云的天边。曼玲哭了,瘫倒在草地上。有人把她扶了起来,她听到枪支上膛的声音,随后有人问她的名字。当枪声再起的时候,行刑的年轻武警抬头望向树林。他看到一只鸟从树丛中扑棱棱地飞了起来。穿白大褂的医生从他身边走过,蹲下来检查女人的状况。他收起枪,想着回宿舍的路上应该买什么水果。
因为这两个人死了,梅峰才能站在江美英的墓前。鞠躬了之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望向郁郁葱葱的山坡,还有澄明的蓝天与白云下灰色的阴影。他走下阶梯,江丞正在一旁等着他。他说,“这些天我在调查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江丞问。
“关于你父亲的事。当年他与你妈妈分开了后,他在一家精神病院住了半年,之后南下深圳,没人知道之后他经历了什么。你妈妈去深圳谋生,可能就是为了找到他。不过早在一九九九年,他就死在了一家无名旅馆。死因是毒品吸食过量。据旅馆老板说,只知道他叫杰米,在一家酒吧做舞男。大家都叫他舞男杰米。”
“他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张杰。”
江丞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啊。梅峰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大信封,“我这儿有份卷宗,有当年在旅馆拍下的照片。你要看一下吗?”
“不用了。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江丞摇摇头,“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走出陵园,梅峰把黄色信封丢进路边的一个垃圾桶。他上了江丞的车,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插在红色的扣子内。江丞说他没必要赶着回去,何不留下来两人一起去餐馆吃顿晚饭?梅峰说不了,火车票已经订好了。
“火车票什么的可以改签的。”
“明天还有工作。下次吧,下次再一起吃饭。”梅峰说。但是他也知道,可能他们之间再也不会见面了。有些事会一直记得,有些人却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江丞发动了汽车,往火车站的方向开去。梅峰靠在座位上,天边的积云在窗外缓缓退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暗店街的粉红行业早已不复存在。现在那条街变成了服装一条街,出售的是各式各样千姿百态的女式内衣。当年曾到此一游的森泉,今日再次光临这条记忆中的街。这回是与妻女一同过来,因为妻子的内衣店正要开张,他是陪她过来进货一些新潮的款式的。女儿两岁,一直要他抱着。他宠爱女儿,也只得依着她。
当年初恋与他分手后,他伤心失落了一个月,然后在图书馆遇到现在的妻子。那天他去茶水室给水壶加了热水回来后,看到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一个穿黄色毛衣的女孩坐在那儿看书。她读的是《青年人怎样生活才有意思》,一九六四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古早书籍。他对她说,这个是他的位置。
她好像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又不解地望着他。
“刚才我坐在这儿。”他说。
“所以呢?”
“你看这是我的笔记本和笔。”
“那又怎么样?”她说话毫不客气,也没有与这副温柔脸庞与之相称的礼貌。
他没有办法,只能拿起笔和笔记本坐到旁边的桌子。晚上他离开图书馆的时候,路过原来的座位却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哭。他起了博爱的同情心,递给她一张洁白的方格纸巾。原来她也刚经历失恋。他们之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两颗受伤的心偶然间触碰在一起。很老套,是吗?但是世上大多数人连经历这般老套剧情的机会都没有。
经过漫长的恋爱后,他们终于在二十五岁的晚婚年纪领了结婚证。他们请了半天的假去婚检,在成双成对的医院走廊上,他碰到了当初的初恋女友。他们彼此都没有打招呼,只是坐在相距不远的椅子上。在聆听他们的闲谈中,他了解到前女友的领证日都与他一样。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同一天,但是彼此的新郎新娘却不是彼此。这件事真有意思。
在妻子怀孕的那一年,他去参加了大学一年级的同学聚会。在饭后的KTV里,他又遇上了初恋女友。有人还记得他们曾在一起过,撺掇他们合唱一首情歌,他借口五音不全没有唱。初恋女友站起来,唱了一曲方力申的《十分爱》,她是跟来自广东的丈夫学的粤语。散场后,他们因为顺路同坐一辆出租车。她说起了那个千禧年之夜,零时的钟声,绽放的烟花,还有街上拥挤的人群。他没有言语,或许她所怀念的只是那个时候的任性罢了。
她是从别的城市过来参加同学聚会的。当出租车停在她下榻的五星级酒店的时候,她问他能不能扶她上去,她今晚实在喝得有点多了。饭桌上喝了红酒,在KVT又喝了啤酒。她的面颊红红,说她最不经混酒来喝。他摇摇头,心想她的任性到现在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他回到了家,在午夜到来之前。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
从暗店街出来后,他去了一趟超市,买了接下来三天的肉和蔬菜。在楼道口,他从报箱取出上午送来的报纸。电梯未至的时候,他放下沉甸甸的购物袋,翻开手中散发着墨香的报纸。他看到哈尔滨连环杀人碎尸案上了头条,文字中间还刊登了几张受害者的照片。森泉看到了美味的照片。依稀之中,他似乎还记得这个女孩。
他以为暗店街的经历已经成为人生中一朵扑灭在沙滩上的浪花。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那夜的记忆又翻涌了上来。就像是涨潮的海水漫上沙滩。他想起那夜粉红色的店,女孩的渔网袜,逼仄的旅馆,床尾电视机的沙沙雪花声。尖而又挺的乳房,疲软不兴的话儿,还有床上漾起的霉味,以及未真正完成的初夜。原来她竟然死了吗?在那不久之后的某个日子。
电梯门开了,森泉仍然端详着美味的照片。
“进来啦。”妻子站在电梯里叫他。在她的左手,牵着女儿胖嘟嘟的小手。他把报纸塞进购物袋,走进电梯。门在他面前关上了。电梯启动的瞬间,他的心跳漏了半拍。那是一种蓦然失重的感觉。原来生活总会有另一种面貌,在他不知道的另外的现实世界。他有一种庆幸,他的生活从来没有被彻底破坏过。尽管生活也有挫折与诱惑,但他终归是活在平淡的普通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