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迷宫·第二部·10·我想回家


文/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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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凤阳小区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走出五楼的走廊,尽头仍有人在打麻将,但是没有熟悉的人在那儿。最近因为新闻报道的影响,沈彬说要沉寂一段时间,他才敢把关欣带回来。杀人越货,剖腹挖心,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与关欣在一起,他常常有一种幻觉,似乎自己仍可以重回纯真的生活。

掏出钥匙,沈平开了门。关欣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天花板的水晶灯亮晶晶的,客厅里一派欧式装饰风格的家具。虽然富丽堂皇,但是了无生气。大厅上并没有人,但是卫生间亮着灯,有争吵声从里面传出。砰的一声,吴璨被踢出了厕所门口。

这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只穿着白色的内裤。

关欣吓了一跳,不由得躲在沈平的身后。沈平拉起她的手,转身要往大门走去,但是已经太迟了,沈彬靠在卫生间的门口,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叫住了他,“阿平,带朋友来也不打个招呼?”

“我带她上来换件衣服就走。”沈平说。

他拉关欣走向自己的房间。关欣看到吴璨坐在地上,正在擦自己嘴角的血,站在卫生间门口的高大男人挡住了视线,但是匆匆一瞥,还是可以看到卫生间的地板上平躺着一个裸体的女人。她只能看到女人白皙的双腿,也不知道死了没有,但是她不敢再往下想太多。

站在昏沉的房间,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偶尔有隆隆的雷鸣,隐忍着,相当收敛地从云中落下。她脱下身上的湿衣,乃至灰色的内衣,及三角内裤。衣物沉坠于地板上,就像冬天颓败在泥土里的落叶。

沈平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雨。剔透的雨,在黯淡的天色中变得灰暗。他在听,雨声,外面客厅的动静,身后衣服掉落的声音。干净的衣服放在床尾,关欣已经穿上了,过于阔大的T恤与松弛的中裤,更显得她的娇小与玲珑。这次把她带回来实在太不合时宜了。或许他根本就不应该带一个女孩回家,沈平想。

门外,是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欠了多少钱?”

“二十万。”

“从刚才的女人身上拿了多少钱?”

“一万。明天早上之前不还清,他们就要上门砍死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把这个小姐叫上门来。我是想着自己欠下的债,应该自己搞定,所以才自作主张——”

“前些天你买电锯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

“他们还知道我们在这儿?”

“知道。”

“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啊!既然买了电锯,你干嘛不提电锯去砍他们?”

“……他们人多啊。”

“窝囊!”

关欣收拾起地上的衣服,拧去多余的水分。雨水滴落地板上,汇聚成不规则的形状。她把湿衣服约略地叠一下,抱在怀里,对沈平说,“我想回家。”

沈平点点头,从床头柜翻出一个塑料袋。他取过关欣怀里的湿衣,放进袋子,然后打开房门,拉着她走出客厅。他们往大门走去。关欣低着头,只看到沈平的脚后跟。她感到落在身上的灼人目光,觉得客厅到大门的距离好远。她完全不敢再望向卫生间。

坐在沙发上的沈彬问,“你们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沈平说。

“吃过饭再走吧。”

关欣纤细的手掌拢在沈平的手心里,此时紧紧地抓住他。沈平感受到了她紧握的力量,她一定是把他当作了救命稻草。这是她求救的信号。但是哥哥的目光更为灼烈,严肃,饱含责备,仿佛在说,“你不该带她回来的。”沈平当然明白这一点。只是他不知道今天走进客厅又会发生这样的事。卫生间里有一具尸体,他不应该让关欣面对这样的烂事的。

雨下了一整夜。绵绵无尽的雨声仿佛包围了世界,把关欣困在一张不大的饭桌上。她吃得十分拘谨,不怎么夹菜,只是低头扒碗里的米饭。游移的目光,偶尔也会瞟向卫生间。门半开着,露出女人苗条的小腿。

从开始到现在,卫生间里的女人从未改变过姿势。

沈平对吴璨眨眨眼,暗示中使了个眼色。吴璨放下碗筷,走向卫生间,把虚掩的门关上了。他走回来,又若无其事地吃饭。饭桌上凝聚的缄默,就像雨水汇集到太平洋那么多。关欣知道这是因为她到来的原因,她闯入了她不应该来的地方。这点尤为令她不安。

曼玲把这个女孩的局促看在眼里,竟对她心生一丝怜悯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无措的自己,不晓得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命运。她又花了多么大的代价,才能安然地在这张饭桌上吃饭。她是杀了最好的姐妹,才换来今天的苟活的啊。即便现在想起这一点,她也感到胸口在隐隐作痛。今天这个女学生,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沈彬的沉默,是在评估她与沈平的关系吧,思考她是不是一个危险的因素。可从她走进这个客厅起,她已是泥足深陷,无处可逃了。

“还在读书?”沈彬问。

“嗯。”

“几年级?”

“大一。”

“在哪里上学。”

“东莞。”

“别问这么多啦。”沈平说,“又不是查户口。”

“难得你带朋友回来,关心一下嘛。”沈彬对关欣说,好像他是这里的家长,他应该掌控这里的一切,“上学可不轻松,对吧?”

“嗯。”

“你们知道,我小时候最盼望的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吴璨问。

“小学的时候,教室旁边有一棵大榕树。它长在山坡上,四十五度角倾向我们的教室。有一天,学校下起了大暴雨,操场上都是水,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鱼游在水里。同学们都很高兴,还有人去操场上抓鱼。后来连课都不用上了,老师让我们提前回家了,说是怕榕树会在风雨中倒下压塌教室。后来,我就天天盼着下暴雨,然后榕树倒下,砸坏我们的教室,那样我就可以不用上学了。你看,上学是多辛苦,我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后来呢?树倒了没有?”

“不久后他们锯倒了榕树,从此断了我的希望。”

“啊哈。”吴璨乐了。

关欣晓得这时候应该笑,但是她没法笑出来。于是只好再多扒了几口饭。

“外面还在下雨,今晚我看你别走了。”沈彬说,“我这房子边上可没有要倒的榕树,晚上就在这里过夜吧。沈平会照顾好你的。”

“不行。”关欣摇摇头,“晚上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

“有道理。”沈彬点点头。

他夹起一块五花肉放到碗里,对关欣说,“那你一会打个电话给家里人,就说你在朋友家过夜,叫他们不要担心。”

关欣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沈彬的目光扼住了她的咽喉,那种目光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或者不如说,压迫实际来自卫生间,来自女人一动不动的腿。从卫生间衍生的无限遐想充分诱发了她的恐惧。

半夜,关欣与沈平躺在床上。雨已经变得零落,但是黑夜还很漫长。她没有洗澡就上了床,和衣而睡,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她不敢踏进卫生间,连想都不敢想,可是那个不知名女人的双腿一直占据她的脑海。

“那个女人死了,对吗?”她问。

沈平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突出的烟雾报警器。红色的呼吸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好像在悄无声息地呼吸。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有时候沉默比回答更合适。关欣的声音穿过山一样的背部传来,“你的家人都好可怕。”

沈平转过身来,从背后抱着关欣。姿势就像一条巨型的蚂蟥粘在她的身上,他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你呢?你也杀过人?”

一阵沉默。沈平又不说话了。

“如果他们让你杀了我,你也会动手?”

“不会。”沈平摇摇头,“那我会先杀了他们。”

“真的?”

“真的。”

关欣抓住拢在她胸前的手,整个身子都缩在身后男人的怀里。他说的话是真的吗?但是不管怎么样,她现在需要一个承诺。这里的男人比弟弟恐怖多了,她开始怀念自己家里的床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家。

门外,有人在敲门。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关欣有种不好的预感。沈平起身,说他出去看看。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穿上拖鞋。门开了一条缝,外面站着的是吴璨,就是之前穿着内裤,干瘦,手臂上有纹身的男人。沈平走出去,又反手掩上了房门。

“跟你谈点事。”吴璨说。

“啥事?”沈平甚为反感这副笑嘻嘻的脸。

“最近我等钱用,想找你帮一个忙。”

沈平讨厌赌鬼,鬼迷心窍,从不会加以节制。所以他对吴璨没什么好脸色,“你欠了那么多钱,我帮不上你。”

“你没有,但是你女朋友有呀。”

“什么意思?”

“我们把她绑了,怎么样?”

“啥?”

“今天叫来的小姐抢了1万,刚才你哥答应借我9万,现在我们把这个女孩绑了,让她给家里打个电话,叫她家里送10万过来。这样正好凑够了钱。她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是真绑她,就是打个电话到她家里嘛。这10万算我借她的。”

“你自己的赌债自己搞定,可不要打她的主意。”

“真的。不是真的绑她,就是打个电话的事。”

“滚!”沈平怒不可遏。

吴璨悻悻地走了。沈平的不答应,不过是他的预料之中。然而念头一旦冒出脑海,就像树枝上熟透了的柿子,总得落地才罢休的。所以他得来问一句,行得通是最好的,若是拒绝也没什么损失。

沈平回到房间,半明半暗之间,床单上空空荡荡的。他以为关欣躲起来了,就像一只受惊的猫。打开床头的台灯,柚黄色的灯光照亮半个房间。走到床的另一侧,底下只有模糊不清的阴影,没有人藏在这儿。关欣不见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微微细雨打湿了窗台。翻飞的窗帘让沈平的内心怦怦直跳,不祥的预感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内心,跑到窗边,探头往外望去,只见关欣站在楼宇的外墙上。她一点点地挪向消防管道,想从彼处爬下楼逃走。

沈平伸出手,叫她快回来。但是关欣回过头来,眼眸中闪烁着惊恐的光芒,她摇摇头,又继续往消防管道挪动。风夹着毛毛雨,吹得她身上宽大的T恤鼓了起来。赤足踩在窄窄的边缘上,每一步都是险象环生。这里是五楼,外墙又湿又滑,失足即是深渊。劝不回来她,沈平只得也爬上窗台,想把她从外面拉回来。

他抓住窗框的外沿,身下是虚空与浩荡的风。就在他一低头,再抬起头时,关欣从他的视线消失了。随即楼下传来一声闷响,又归于寂静,沙沙的雨落在泱泱无际的夜。楼下黑漆漆的水泥地上,卧着一具纹丝不动黑影。

沈平跳下窗台,冲出大门,跑过走廊。电梯久久不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楼梯间,三步并做两步地跃下楼梯。晃动的梯级,一个又一个转角,突然他双腿一软滚下了楼梯,骨碌地爬起来,他又继续往下跑去。来到楼下的时候,关欣躺在硬而潮湿的水泥地上。他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这时他反而不敢上前了。天空细雨飞舞,地上的人儿是如此地安静。她的眼睛没有合上,望着拂拂依依的落雨。原来人的死亡是寂静的。

他跪下去,把关欣抱在怀里。她的后脑勺潮乎乎的,血从她破碎的脑壳涌出,穿过他手掌的指缝淌下。温热的血正在渐冷。如春之逝。如花零落。雨水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郁,但是压在地上的膝盖却越来越沉,沈平握起关欣纤细的手腕,张大嘴巴,却哭不出来。

吴璨与沈彬也下来了,穿着睡衣,看着这一对男女。

“是怎么回事?”沈彬问。

“应该是这个小妞想爬窗逃走,就摔下来了。她怎么这么傻,我们又没打算把她怎么样。再说了,怎么可能从五楼的窗逃走呢?她难道以为自己是电影里的成龙吗?”

沈平放下关欣,转身揍了吴璨一拳,然后一脚把他踹倒在花基上。沈平扑在湿漉漉的木丛里,与他厮打了起来。他压在他的身上,双手狠狠地卡在他的脖子上,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松手,直到最后沈彬从背后抱住了沈平。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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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孔龙
孔龙  @孔龙loong
警察,青年写作者,微信公众号:孔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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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魅Cai
认识一个错的人,那就是一生了。
新东方烹饪学院校花。
给她外面买套新的衣服不行吗,明知家里两个魔鬼
沫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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