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迷宫·第三部·9·绝命时分


文/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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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宽大的荧幕上放的是一部韩国动作片。码头上枪林弹雨,两帮人马在集装箱之间殊死枪战。有人奔走,有人倒下,有人躲了起来。哒哒哒的枪声,闪耀的枪火,光颜色变幻,映落在沈彬与吴璨的脸庞上。

昨天从民政局回来后,曼玲对沈彬讲了吴璨那天上门的事。他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蓦然感到自己的生活千疮百孔。他拥有妻子、女儿、房产和车辆,还有摆在柜子上的证书,他曾经主宰过许多人的生死,他也曾无所畏惧,在他年轻的时候,但是在现在他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他拥有的一切可能会因为一个电视新闻毁于一旦。

他感到自己从未拥有过真实,一切都如梦幻泡影。现在还能怎么样?只能一条路走到黑,颠仆前行,永远执迷不悟。今天他把吴璨约在电影院,说道,“沈平前几天又去了深圳,还出了车祸。明天你来我家吃饭,我们好好送他上路。”

“真的?”吴璨很吃惊。他还是不相信沈彬会对自己的弟弟下手。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沈彬说,“我想我们又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但在离开之前,我不想留下后患。”

“你有什么计划?”

银幕上,势单力薄的那伙人在仇家的围堵追杀中几近覆灭,最后他们逃到一艘船上,开船逃出港口。绝处逢生之后,为首的人站在船头,海风拂动他的衬衫,远方是沿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与他同生死的伙伴走上前来,猝不及防地从背后将他推落大海。黝黑的波涛,只留下几个微茫的气泡。

“就这样干好了。”他说。

“你是说沉海?”

在黑暗中,沈彬点了点头。

过了一天。下午放学后,曼玲把女儿送到了她的爷爷家。因为沈彬不喜欢在长辈的目光下生活,所以他的父母亲住在不远的一套公寓。在爷爷家的门口,曼玲把女儿送了进去,“今晚你就在爷爷家过一晚,好吗?”

“妈妈呢?”女儿问。

“妈妈明天来接你。你在爷爷家乖一点儿。”

关上门之后,曼玲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她再也不能接女儿放学,也不能陪她去公园,与她去超市,晚上一起睡觉,早上唤醒她去学校。她已经买了三张离开包头的火车票,出发日期是明日上午。尽管沈彬说待风平浪静后,他们仍会再回来包头市,但是曼玲知道这次是再也回不来了。

也想过带着女儿一起离开,但是她不想女儿像她一样,东躲西藏地逃亡,过上辗转难安的日子。她想起女儿平日于膝下的撒娇。这个小孩儿喜欢吃巧克力,但是吃太多巧克力总是不好,所以一般都不会给她多吃。每次女儿拿巧克力的时候,都会羞赧地问妈妈我能吃一块巧克力吗。曼玲总会惊异于自己何德何幸,可以拥有这种神圣的权力,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予夺。也就是从这样的生活中,她体会到了权力中的责任,但是从今天起她失去了权力,也再担不起作为妈妈的责任。

她再也见不到孩子了,无法再睹她的欢颜,无法许她吃巧克力,也无法呵斥她在饭桌上的散漫。她觉得自己像那些把孩子带到游乐园,然后悄悄走掉的家长一样糟糕。

走出公寓后,她去街上的面包店取蛋糕。蛋糕是昨天就定下的,两磅大小的黑森林巧克力蛋糕。店员问要备几个人的餐具,她说四个人就行。店员把蜡烛、纸碟和塑料蛋糕刀放进礼袋,系在透明蛋糕盒的蓝色缎带上。曼玲提上盒子走出了面包店。

晚宴的饭菜是从酒楼送过来的,撕去保鲜膜,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了。有青椒炒肉、清蒸鲈鱼、脆皮烧鹅、白灼大虾、三杯黄鸡、野椒牛柳、手撕包菜和蒜蓉菜心,还有一些下酒的花生米、麻辣牛展和酸辣青瓜。

晚上七点,吴璨的出租车停在别墅外的马路上。下车的时候,他拿走了扶手箱里的折叠刀。他把刀揣进裤兜,然后关上车门,踏着石板走进院子。院子里蓊蓊郁郁,角落种了一棵木瓜树,累累的硕果在月光下就像一个个饱满下垂的乳房。沈彬说今晚是沈平最后的晚餐,乘他醉酒后就送他上路。但是今晚登临宴席,吴璨另有打算。

 宴席上没有人欢迎他。目光躲闪的曼玲,永远怨愤的沈平,还有客客套套的沈彬,只有自己是外人,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们收拾好行李了吗?把钱取出来码在行李箱,再一次远走高飞。吴璨的目光瞟向曼玲,她抹了口红的唇,在鬓发下闪闪发亮的珍珠耳环,掩映在衣领下透着藏蓝色血管的白皙的颈脖。他应该拷问她,问她沈家的钱藏在哪里,一如十年前他在卫生间里做的那样。在此之前,他要用兜里的刀放干净沈家兄弟身上的血。

吴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是他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因为他一无所有。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辛辣的白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胸膛暖烘烘的,全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了。比起酒,他塞了更多肉到肚子里。酒可以给他拱火,但是他决不能醉眼朦胧。

饭桌上喝得最多的是沈平。一杯,两杯,三杯。白酒盛在三钱杯里,他默默地喝了很多杯。直到他的双眼红了,布满了血丝。他就用这双血眼盯着吴璨,看他吃菜谈笑,烟熏多年的牙齿蚀黄颓败。

酒至半酣。沈彬说,“把蛋糕拿出来吧。”

曼玲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的冷藏室取出蛋糕。沈彬收起几个菜碟,好让蛋糕可以在桌上有容身之所。曼玲把蛋糕放在桌上,拆去蓝色的缎带,掀开透明的塑料盒。黑森林蛋糕上有一块白巧克力牌子,上面写着“平平安安”四个字。

“今天是谁的生日?”吴璨问。

“今天没有人生日。”沈彬说,“这个蛋糕是纪念我们平安的十年。这十年很不容易,但是我们都走过来了。今天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确实是值得庆祝的一天。今天不是谁的生日,却是你们的忌日,吴璨想。曼玲在蛋糕插上十根蜡烛,点燃另一根蜡烛,挨个把蛋糕上的蜡烛全部点燃。融融的烛光映照在三人的脸上,他们都双手交合在胸前,闭上眼睛许下内心的愿望。吴璨的手探进口袋,摸到冷的刀柄。或许现在是下手的好时机,但是沈彬很快就许了愿。他拿起桌上的火机,点燃一根烟,盯着没有许愿的吴璨。

吴璨的手离开刀柄。他翻开塑料袋,把四个纸碟分放在蛋糕周围。他说,“咦,怎么没有切蛋糕的塑料刀?”

“可能是蛋糕店忘了配了。”曼玲说。

沈彬走进厨房,拿出一把细长的西瓜刀。他弯腰吹灭蛋糕上的蜡烛,举起西瓜刀,说道,“就用这把刀吧。”

他把刀架在蛋糕上,压着刀背横切一刀,竖切一刀,斜切两刀,把蛋糕切成了八小份。他先给了自己一份,然后给曼玲和沈平,最后的一份端给吴璨。吴璨喜欢吃甜食,很快就吃完了一块蛋糕。蛋糕还不错,表面是巧克力卷屑,里面是松软的蛋糕。没有太多奶油。他不喜欢奶油太多的蛋糕。

“再来一份吧。”沈彬又递了一份给他。

吴璨照单收下了。他取过蛋糕上的白巧克力牌子,捻在手里看了两眼,便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平平安安”的四个字咽碎在了他的肚子里。吴璨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他舔了舔融化在手指上的巧克力,问道,“你们不吃了吗?”

“我的肠胃不好,蛋糕吃多了会拉肚子。”曼玲说。

“我也一块就够了。”沈彬放下纸碟,“我不喜欢吃甜食。在我看来,蛋糕从来都是一个意头。吹了蜡烛后,蛋糕就没什么用处了。”

吴璨吞下最后一口蛋糕,说道,“喝太多酒了。我去上个厕所。”

他放下纸碟,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卫生间。推开门,卫生间沐浴在黑暗里。他在墙上摸索,却怎么也摸不到电灯的开光。他往地上突出的马桶走去,掀起盖子,拉下裤头往下尿,也不知道尿液有没有洒在外面。

在黑的角落,浮现出白的轮廓。吴璨抖抖胯,拉上裤子。他走到门口,再一次摸索开关。这次他终于摸到了开关面板。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地上放着两个白色的大塑料桶。他过去觑了一眼,桶是崭新的,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蓦然有一种幻觉,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日子,桶里装着浴血的尸块,空气中飘荡着甜腻的血腥味。

卫生间的窗开着,热风穿过院子从外面灌进来。凉汗像玻璃上的雨水一般,顺着他热烘烘的脊背汇聚而下。他跪在地上,抱着塑料桶呕吐了起来。污秽的、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啪嗒啪嗒地落下,泛起一股酸水浊臭的味道。他抹去嘴角的涎水,锁上门,从窗户翻出了院子。他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不是说好今晚动手的吗?”

吴璨抬起头,看到院子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走出墙角的阴影,是沈彬,月光在他的脸上铺上一层冷峻的阴影。虽然年过四十,但是他的肚子并没有发福,鼻梁仍如峭壁一样挺拔,硬朗的下颌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好像装了一个球。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都成为不了自律的人。他说,“动手?我看是对我动手吧?”

“这话怎么说呢。”

“包头根本没有海!那两个塑料桶就是为我准备的,对吧?”

“那确实是为了你准备的,为了装你吐出来的肉、酒、青菜和胃酸。我想你已经吐过一次了。还有蛋糕也是为你准备的,我在上面下了一些毒药。”

“不可能。你们都吃了蛋糕了。”吴璨说。他觉得肚子烧得厉害,有什么东西点燃了燎原星火。口中好像吞下了一个太阳,所有的水分都消失了。他渴望有水可以喝,好浇灭蔓延在喉咙的灼烧。

“是的。我们都吃了。但是毒抹在西瓜刀的上半部,你吃的两块蛋糕都是刀刃上部切下的蛋糕。”

吴璨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又吐了起来。这次没有吐出多少东西,只有一些稀水和胆汁。沈彬说,“乌梁素海难道不是海?就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巴彦淖尔,那里会是你的归宿。”

吴璨的脑袋飞快转了起来,现在马上赶到最近的医院,是不是还有生还的机会?有的,他还有机会。他掏出折叠刀,弹出刀刃,站起来对着沈彬。

沈彬静静地盯着他,站着没有动。吴璨扬着刀子,迈步往院子的门口走去。在一根柱子后,沈平闪身走出来。他疾步冲上来,一刀刺入吴璨的左肋。吴璨感到腹下一凉,手中的刀刃也顺手刺入了沈平的肚子。

两人交叠在一起,好像在进行一场滑稽的摔跤。吴璨盯着沈平,说道,“你知不知道,捅了人要横着划一刀才行?”他双手握紧刀柄,要往左划去,但是他的全身都使不上劲。他甚至连刀柄都握不住了。沈平已经拔出刀子,又在吴璨的腹部上刺了数刀。

吴璨推开沈平,把他推向冲上来的沈彬怀里。他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这数米的距离看起来真漫长啊。他会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奔赴医院。事情还没那么糟,一切都还可以挽救。

在要跑出门口的时候,他与曼玲撞了个满怀。她缓缓地后退,双手上是淋淋的血。又一把刀插在了他的肚子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曼玲,嘴巴涌上了血。张开嘴巴,他说不出一句话。几乎是出于不服气的执念,他拔出了插在肚子上的水果刀。刀子在他手中挥舞了几下,如此散漫而无力,好像一个神棍在祭坛上某种的仪式。

之后他扔了刀,因为他要捂住沉甸甸的肚子。肠子好像兜不住了,要从肚皮流淌出来。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是这样?他又想起父亲死时的情形,当时他被人围在中间,脸色苍白地捂住淌出来的肠子。众人纷纷躲开他绝望又灰暗的目光,包括站在人群中儿子。蓦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耳边依稀传来铜铃与铙钹的叮锵声,还有道士念经的呢喃,但是没有人会给他守灵了。他可是会下地狱的人啊,像那张十八层地狱图那般,经历上刀山下火海拔舌剥皮落油锅等等酷刑。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固执地不顾一切地跑到了街上去。

街上黑漆漆的,一盏路灯点亮在遥远的路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更不会有出租车,在这夜晚的郊区。有一头猪,一头腹便便的肉猪出现在路上。挺起的蹄像是穿了高跟鞋一样,慢悠悠地走着。不妙,这一定是幻觉。世界渐渐倾斜了起来,吴璨趔趔趄趄地走在车道中间的黄线上。恍惚之间,肥头大耳的猪不见了,他朦朦胧胧地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灰色轿车和棕色面包车。车门打开了,从上面下来了一群穿着防弹背心的警察。他竟然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动,他害怕这仍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所以他要尽快地抓住它。他伸出手去,对他们说,“救我——”

吴璨扑倒在大街上。在倾斜的地面上,他看到警察先是举枪对着他,然后渐渐围拢过来。他觉得好冷,但是躺在地上的感觉真好。喜悦注入他的心田,犹如一泓清泉流入沙漠。警察会送把他送往医院,他会在神圣的手术室获得重生。当警察翻过他的身体,去搜索他身上是否有武器的时候,他的脸上残存着一丝近乎涎皮赖脸的笑容。梅峰摸了摸他的手腕,没有脉搏,他已经死了。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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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龙
孔龙  @孔龙lo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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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xi-Cheung
讨厌曼玲。再装岁月静好,她也洗不清她的罪。
阿广
再次感叹作者的文笔真是太棒了
午歌
这是最痛快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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