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抱起关欣软绵绵的尸体，就像抱起沉甸甸的夜。他把她抱回楼上，放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用毛巾清洗她脸颊、脖子和身上的血污。好像洗干净了血，她就能活回来似的，但是她的肌肤布满了没有温度的悲凉。
卫生间的角落还半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就是那个被吴璨单独叫上门的小姐。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但是沈平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自己，犹如神明。尽管在楼下揍了吴璨，但是他更恨的是自己。人一旦作了恶，恶的反噬就像海里的水，陆上的风，永不枯竭，永不停息。如今，孽障反噬到了关欣的身上。
这尤为让沈平感到痛苦。
沈彬站在卫生间门口，看了一会沈平，转身进了房间。房间的灯亮着，曼玲躺在床上，背靠立起的枕头。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人都醒了，在这个风雨潇潇的夜。她问沈彬，“那个女孩死了吗？”
沈彬点点头，“她自己摔下去的。”
“那样倒是痛快一点。一了百了。说不定你还松了口气吧，不用自己动手，我看你弟弟对这个女朋友还挺一往情深的。”
“你出去帮一下忙。我看沈平魂不守舍的，恐怕会耽误事。”
“我不去。我身体不舒服。”
“两条尸，今晚我们就要处理完。”
“听你的口气，像是要宰两头猪，明天要运去市场卖呢。”
沈彬冷峻地盯着曼玲，“我没和你开玩笑。”
曼玲下床，取下挂在墙上的包包，从里面翻出一个本子扔到床上。沈彬捡起来，一看，是一本病历本。他不以为然地翻了几页，突然间愣住了。他问，“你怀孕了？”
“嗯。”
“谁的？”
“你说还有谁的？”
自从跟了沈彬后，虽然曼玲还混迹在夜总会，但那只是为了做他的眼线，从不曾和别的男人出过台。沈彬放下病历，问道，“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前几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手术。”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不想孩子出生在这样的地方，不知道哪个晚上要杀人的地方。”
沈彬点燃一根烟，看着窗外沉沉的黑夜。从小他就不喜欢孩子，太吵，毫无节制，随时会扯着高分贝尖叫。想不明白他们幼小的身子是怎么蕴藏着如此巨大的令人讨厌的能量的。在路上遇见小孩，他也从来都不会去逗他们。
可是，为什么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仍然让他心慌？或许，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让他感到身边所有人都失去了控制，欠下巨额赌债的吴璨，在卫生间里拭尸的沈平，失去孩子的曼玲，还有一个早已不存在尚未谋面的生命。
这一切都预示着难安的不祥。
良久，他将烟头丢出窗外。夜色划出一道短暂的圆弧，刹那之间，星火在坠落中寂灭。他走出房间，关了灯，他对曼玲说，“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吴璨坐在沙发上，棉花蘸了碘伏，去擦脸颊上的皮外伤。茶几上支起一面镜子，可以看到脖子上掐痕仍未消退，现在他仍然觉得喉咙很不舒服。想不到那个小子疯了这么可怕，但是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这个。他看到沈彬走出客厅，对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什么？”沈彬茫然地看着他。
吴璨从茶几下翻出一张名片，那是江美英在客运站塞给曼玲的名片。他尚记得，她曾说自己是一个妈咪，可以给曼玲安排工作。他说，“叫她安排小姐上门，怎么样？”
“随便你吧。”沈彬的身子陷入沙发中，仰头望向天花板。他看起来很疲惫。
吴璨的电话来的时候，江美英已经下班回家。江辰子的烧已经退了，只是喉咙还有一些咳嗽，明天就该让他去上学了。她已经与他约好，她负责赚钱，他负责把书念好。他已经答应不再想辍学去打工的事了。只是发廊的生意仍是不见起色，房东又几次三番地催她交房租，如果发廊关门了，或者最先不能兑现诺言的是她。
所以，当有人打电话来她的小灵通，心急火燎地要她安排小姐上门，倒是让她很意外。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或许是以前来过发廊的客人。只是已经这么晚了，她很难找到小姐给对方上门去，对方却说，“不然，你也可以嘛。”
“你真爱开玩笑。”江美英笑道，“我又不是十八二十二的姑娘了，怕是不对老板你的胃口。”
“我就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熟女。温柔，服务又好。”
江美英站在阳台上，雨又大了起来，淋湿街上金灿灿的灯光。伸延的街道，从远方消失在视线里。她故意有些为难地说，“这么晚了……”
“如果你能上门，价钱绝对少不了你的。”对方说。他说了一个不错的价钱。
江美英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以及裸露出来的十个脚趾头，“这么大雨，你可以开车来接我吗？”对方说可以。她说了一个地址，然后挂了电话。转过身来，她看到江辰子站在门口，光着脚，揉着惺忪的睡眼。他问，“你又要出门吗？”
江美英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掌心传来一股和煦的暖。她从包包拿出三块钱，放在茶几上，用水杯压着。这是他明天早餐和午饭的钱。她在玄关换上高跟鞋，说道，“我有事还得出去一趟。明天你还要起来上学，你先去睡吧。”
楼下的街道上，梅峰仍然在盯梢江美英。下雨天，困在车里的感觉并不好受。每一块骨头都过得不如意，卷曲的身体就像困在酒缸里的蛇。前夜到过江美英的家后，他就买来了一顶鸭舌帽。一个浅显的伪装。严格来说，他已经暴露了，不适合再盯梢目标。而且也没有必要，似乎江美英与曼玲这伙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他已经决定放弃这条线索。明天之后，他会从别的线索入手，追查这个案子。
这个时候，江美英下了楼，撑起一把伞走进凄凄的风雨之中。梅峰的轿车慢慢跟了上去，他看到她走了两百多米，站在一个超市门前，似乎在等什么人。十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超市前，司机摇下车窗说了些什么，江美英便低头钻进了轿车。轿车掉头，从原路折返。梅峰看不清车内司机的模样，在这雨茫茫的夜晚。他放开手刹，挂挡，缓缓地跟上前面的轿车。
半夜的街上，路上没有多少车。这样的情形很不利于跟踪，如若跟得太紧，对方很容易就会发现后面有车跟踪。他跟着前车转过几条街，终于察觉到不妙，对方似乎已经发现了自己，因为黑色轿车一直在街巷里兜圈。
从一条小巷转出，是一条康庄大道，黑色轿车正停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直行的信号灯是饱满的红色。梅峰已经不能停下了，只得跟了上去，距离黑色轿车数米停下。雨落在铁皮车顶上，啪塔啪塔，像是稀疏的鼓点。
红灯很长，足足有九十秒的倒计时。
前面轿车的车门打开了，司机从驾驶座上钻出。他没有打伞，歪着头往梅峰的轿车走来。他是想透过前挡风玻璃看清车里的人，但是他只看到一顶前倾的鸭舌帽。但是梅峰认出了他，通缉令上的吴璨。
吴璨敲了敲梅峰的车窗。梅峰降下车窗，但是没有抬头看他，平视的目光看到了他手臂上的飞猪纹身。
“别跟着我了。”他说。
“什么？”
“别跟着我了，我不会跑的。”
梅峰没有接话，但是他松了一口气。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在西西公寓的走廊上，但是吴璨并没有认出他来，还很可能把他认成了其他人。这可能是因为他站在车外，只看到他的帽檐。
“告诉老狼，我会还上他的钱的。”说完，吴璨便走了回去。他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红灯的倒计时归于零，变成青葱的绿色。黑色的轿车驶过马路，离去了。在车上，坐在后座的江美英问，“那个车是怎么回事？”
“没事。”吴璨说。确实没事，现在有了这个妈咪，一定可以还上钱的了。从后视镜，他看到梅峰的车子停在空空荡荡的路口，再也没有跟上来。雨刷左右摇摆，刮去落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