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三人民医院出来后,江丞马上去交警队查询祭拜者所发生的车祸。之后,他与梅峰前去拖车队的停车场。停车场在一个废弃的创意园内,地上满是沙砾与杂草,散乱停放的车辆有一种遭人遗弃的颓败感。在扇状的电筒光中,他们看到了那辆遭难的车。半个车头都毁了,大灯不知所踪,前保险杠、散热器与发动机皱巴巴地挤在一起。
这是一辆丰田牌轿车,登记在深圳的一家汽车租赁公司名下。江丞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他照了照仪表台和脚垫,除了一些破碎的玻璃渣子外什么都没有。在方向盘上,他提取到两枚完整的指纹。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箱,里面是一本用户手册。还有一个塑封袋,装着一本蓝色的行驶证。他打开行驶证瞧了瞧,揣进口袋,关上了储物箱。
掀开扶手箱,里面有一张单据,几张高速发票,还有一本黑色的驾驶证。他瞧了瞧发票,日期是数月以前的。A4大小的单据是一张汽车租赁合同。掀开驾驶证,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放下票据,把租车单和驾驶证揣进口袋。他转过身,用手电照了照后座。座位和脚垫上什么都没有。他伸手掰了一下后备厢的拨杆,钻出驾驶座,他把租车单、驾驶证和行驶证给了梅峰。
绕到车后,江丞打开后备厢。里面有一个千斤顶、工具包和一块收起的三角警告牌。他掀起箱垫,下面除了一个备胎外什么都没有。梅峰走过来说,“行驶证是这个车的,但是驾驶证是一本假证。”
“就是说,资料都是假的?”
“他套用了别人的驾驶证资料,名字地址全都是假的。证照是真的,这照片上的人就是消失了十年的沈平。”梅峰说。虽然十年没见过这个人了,但是每次翻卷宗的时候他都会过目一遍嫌犯的照片。这张脸孔早就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
第二天,梅峰与江丞登门汽车租赁公司。合同上的网点在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停车场,客户还车之后,工作人员会开一辆商务车把客户送往火车站。走进用轻钢和夹芯板搭建的简易板房,袖珍柜台后坐着两个穿黄色制服的员工。江丞把租赁合同和行驶证交给他们,说了这辆车的情况,现在正停在拖车队的停车场。他把那个假驾驶证展开,递过去,问当时来租车的人是不是照片上的人。
“是啊。我记得他。”其中一个员工说。
江丞拿回驾驶证,揣进口袋里。他看了梅峰一眼,梅峰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走出板房。那个员工追了出来,问道,“我应该找谁去付修车费?”
梅峰摇摇头,“我看有点难度。这个人可不好找啊。”
当天下午,专案组又坐火车回到哈尔滨。在公安网的户籍数据库中,梅峰让大家查询全国十四亿人口中叫“沈国平”的男人。实际来说,沈平今年应是三十岁。江丞把筛选条件放在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之间的男性,一条条地翻看浏览器上海量的信息条目。当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二点,最后一页网页翻完,他们仍然是一无所获。
“把年龄上下放宽四年再查一遍。”梅峰说。
江丞坐正身子,把年龄设定在二十六岁至三十四岁的男性。摁下Enter键,系统卡了好一会,出现了许多页的人员信息。他的目光聚焦在人员照片上,看其中是否有沈平的头像,然后点击鼠标翻到下一页。
这天晚上,大家轮流看了一夜的数据。凌晨四点,当江丞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梅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地抽烟。看到他醒来了,梅峰掐灭了烟蒂。“找到他了。”他说,语气平静,“指纹的检验结果也出来了,在停车场方向盘提取到的两枚指纹,跟沈平在西西公寓与凤阳小区留下的指纹吻合。”
“他现在在哪儿?”
“包头市。”
“其他人呢?”
“同户中的还有沈彬和李曼玲,他们分别改了名叫沈长彬与李月娴。查了同一批迁入包头市的人口中,还查到吴璨也在包头改了名换了姓。”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先是在山西一个偏远村落入了户。在那样的地方,只要花点钱就可以在乡下买一个户口。之后,沈彬在包头市购房落户,他甚至把他的父母都搞过来了。现在他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名下有一家沐足店,还有一辆雷克萨斯牌的轿车。”
“真是一个人生赢家啊。”
“很快他就不是了。”
“没错。”
“我们下去吃个早餐吧。”梅峰说。找寻了十年的凶手,如今终于有了踪影。饥肠辘辘的感觉蓦然席卷而来。他的胃部空了,可以装下一个太平洋。此刻他很想吃一碗热腾腾的粥,加点清淡小菜,暖一下自己的肚子。
“现在才四点啊。”江丞说。
“街上有一家面店很早就开了,但是现在的钟点,只有小笼包,你们要来吗?”
其他人都说要补觉,只有江丞与梅峰去了面店。街上的店铺都未开门,除了这家面店,还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男店主挂着一条脏兮兮的蓝色围裙,站在门前包饺子馅。铁制的炉子上垒起来的七八个竹笼蒸气腾腾。服务员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妇人,她可能是店主的妈妈,看到有客人走进来,说道,“吃早餐吗?现在店里只有白粥、咸菜和小笼包。”
“那就来两笼小笼包吧。”梅峰说。
两人在店内坐下。白粥和咸菜不用钱,梅峰各盛了一碗。两屉小笼包很快就拿来了,梅峰在蘸碟上放了醋,江丞则要来了芝麻酱。他们分别蘸酱吃了起来。电视上在重播昨日的一档节目,它是把各地的趣闻拼盘在一起,之间主持人会说几句没有营养的评语。小偷模仿影视作品中“手刀”想劈晕主人,结果却把睡梦中的主人打醒了;女人怀疑家中衣柜躲进小偷,民警到场后发现那是不想上班的丈夫;男人与女友吵架后跳河轻生,搜寻半夜后才发现其早已潜泳回家看电视;沐足店老板关心教育事业,年年捐书助学。
电视上闪现出天使沐足店的招牌。在纷乱躲避的员工和顾客中,镜头落在店老板的脸庞上,他挡住记者的去路,伸手拒绝一切的采访。之后,是一个七十岁的老汉在店门外与记者进行了一场鸡同鸭讲的对话。
“那老板不是——”梅峰停下了筷子。
“就是沈彬。”江丞说。
“刚才说这是哪里的新闻。”
“包头市。走吧,我们回去把这条新闻翻出来。”
“先把小笼包吃完吧。”梅峰说,“老鼠躲起来的时候不好办,但是如果知道了它的老巢就不成问题了。十年啊,我找他花了十年。真想不到他会以这样的身份再出现在电视上。不过很快会有一条更为轰动的新闻,慈善家原来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连环杀手。我甚至觉得现在我们就可以小小地庆祝一下了。”
“想喝酒。”
“现在?就咸菜白粥小笼包?”
“有什么不可以的?喝酒看的是心情,看的又不是什么菜。”
“只是现在去哪儿买酒?”
“街上不是有家便利店吗。你想喝什么?”
“啤酒就行。”梅峰说。江丞去便利店买了半打啤酒,还有两包花生米。回到面店,两人开罐地喝了起来。门前的竹笼子垒起了两栋,店内仍旧是没有其他客人。
“这个案子影响了我的一生。”梅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断过的腿爬不来楼梯,一到雨天骨头就疼。那是骨子里的疼,只能忍着。一点办法都没有。有时候我会想,这或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为我两次都让他们逃掉了。比起那些死掉的人,这点伤实在算不了什么,她们死无全尸,还有的下落不明。”
“当年的受害者中有一个叫江美英的。你还记得?”
“她太惨了。”梅峰摇摇头,“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你觉得她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肯定死了。进了沈彬房子的女人是没办法活着出来的。那些死去的小姐大多交出了钱财、存折和密码,因为这帮人太会折磨女人了,但是江美英扛住了,什么都没有说。可以想象,她一定是被折磨得最惨烈的那个。”
江丞怏怏地喝了一口酒,说道,“本来她可以把钱交出来的,换个痛快也好。”
“据我所知,她并没有什么积蓄。我上过她的家,在一个偶然的晚上,在深圳办案的时候是我负责跟踪她的。她那时候已经没什么钱了,发廊的生意也不好,但是这不是她没有交代钱财的原因。”
江丞喝光了酒,又默默地开了一罐。梅峰继续说,“她不说钱财的情况,是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她是怕他们上门搜存折的时候遇上她的弟弟。我想她之所以上门,也是为了供养她的弟弟上学。”
“凤阳小区的案子,为什么只有她的尸体没有找到呢?”
“开始的时候他们有时间处理她的尸体,但是后来没有时间处理其他人的尸体。这只是偶然的巧合。我猜想是这样的。”梅峰说,“当年我监视了江美英一段时间,我知道他们可能会联系她,或者不如说我心里是期盼他们联系她。她是我手上唯一的线索,可以把我拉向沈彬。吴璨来接她的那天,我也跟踪在后面,但是被发现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本不应该死的。”
江丞的双眼扑闪着泪光,含着难过、悲怆与怨愤。手中的啤酒罐已经捏扁了,泛着泡沫的啤酒漫落指节之间。当梅峰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拳头已经挥过来了,结结实实地揍在他的颧骨上。
梅峰与椅子一起摔在了地上。在他晕乎乎的时候,江丞上来疯了一样踢他的肚子。梅峰把江丞的腿抱在怀里,用力将他摔在地上。桌子撞倒了,碗、蘸碟和竹笼哐啷地摔了一地。梅峰翻身把江丞压在身下,“你他妈的疯了?”
江丞猛地仰起头,脑门重重地撞在梅峰的鼻子上。血从梅峰的鼻孔淌下来,他的手肘狠狠地卡在江丞的脖子上,喝道,“给我停下!”
蓦地,梅峰愣住了。地上有一张旧照片,那是从江丞身上掉出来的,上面是江美英抱着一个婴儿的合影。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江美英还是一个少女,大大的眼眸饱含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物证……”梅峰说,“不对,这是你的照片?你跟江美英是什么关系?”
地上一片狼藉,蘸碟缺了角,碎了两个碗,粥和咸菜泼洒一地。江丞推开梅峰,捡起地上的照片,抹去沾上的米粥,放回衬衣左胸上的口袋。站在一旁的店主这时才放心走过来,拿起扫帚清扫地上的残羹和碎碗。
“你是江美英的弟弟?”梅峰问。
“不是。”
“那这是?”
“你应该知道的,江美英没有弟弟。”江丞说,“她十七岁生了一个儿子,被家里人赶了出来。为了养活儿子,她才去夜总会上班的。对外,她一直对别人说儿子是她的弟弟。你来我们家里的那天,我在房间里并没有睡着,她跟你说的一切我都听到了。”
梅峰忽然明白了一切,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考入深圳市公安局。为什么对这个案件如此感兴趣,费尽心思地来参加这个联合专案组。江丞扶起椅子,坐下来,“妈妈死了后,我被送到了福利院。后来,我改了名字,就是现在的江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