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旧的黑色桑塔纳停在风亭派出所门口。坐在后座的丧彪迷迷糊糊的,他左眼的竹签已经拔出,眼眶上贴了几层白色的纱布。早前奔去医院的路上,他一度以为自己左眼已经完了,从此他会变成一个独眼龙,戴着丑陋的皮质眼罩。天啊,他可接受不了这样。好在那位善良的医生说竹签并没有戳穿眼球,而是捅过眼皮,刺入眼眶上方的间隙。也就是说,他只是受了一些看起来颇为惨烈的皮外伤。
“到了。”坐在驾驶座的大米说。
丧彪坐正身子,觑窗外昏暗的夜。因为他的右眼是近视眼,所以世界在他的眼前失去了锐度,朦朦胧胧,像是蒙上了一块磨砂玻璃。他抬头看见了国徽,还有左边的象形文字与右边的英文。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主动跑来这儿。大米下车,绕到车门的另一侧,扶着他的老板下车。
“老大,不在医院好好养伤。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你说来警局能做什么?”
蓝白围墙上印着硕大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米略一思索,恍然大悟,“来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你咋这么聪明呢?”丧彪看着笑呵呵的大米,这个从乡下过来投靠他的老乡,工作总是兢兢业业,只是脑袋缺了根筋。他握紧拳头,凸出的食指关节叩击大米的脑袋,“自首你个头!我们来报警,报警!”
大米被敲了几下,终于醒悟,“对!老板你今晚被人打了,你才是受害者!”
“你还说!还说!”丧彪敲得更狠了。
大米的头真铁。丧彪敲得指节生疼,只得摇摇头,走上阶梯,往派出所的大门走去。大米摸摸脑瓜,屁颠地跟在身后,“长这么大第一次来报案,好兴奋啊!”
丧彪进派出所的时候,梅峰刚从看守所回来。在讯问室向他讨了五根烟的案犯,最终没有指认同犯。这个惯犯偷了一辆自行车,说只是骑别人的车去兜风,不过是来不及还回原处而已。他狡辩说这是借不是偷,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在一线工作,永远都有人可以刷新他的认知。世界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参差是人生的常态。
这天从上班伊始就不太平。早上,收到无名旅馆报来命案。旅馆是那种八元一个床位的无证旅馆,客人鱼龙混杂,其中一个客人发现临床的人数天没有起床了,觉得好生奇怪,去推他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后来刑警队的法医去验尸,才发现已经死在床上好几天了,有可能是心梗猝死的。房间里的九个人与一具尸体共度数晚时光,上班下班,进进出出,甚至尸体发臭了仍以为床下死了鼠。
之后便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在足浴店里抓到的一对男女,男的妻子怀孕七个月,女的家里妈妈病重,都忧心于家里人会不会知晓。一个从意大利留学回来的女儿,在客厅用铁凳与拖鞋打了母亲一夜,最后是因为邻居受不了聒噪报了警。那个中年妇女坐在办公室里,肿胀的脸,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就像一个造访的外星人。问话的时候,娟秀的女儿低着头,温声细语地说是因为妈妈一直在唠叨,所以她才忍不住动的手。后来带她去指认现场的时候,他提了一下角落的铁凳子,真他妈的沉啊!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老太太因为抢一袋垃圾打进了派出所,那一大袋废纸皮作为证物堆在过道上,来往的时候都须侧身而过。还有一个因派发招嫖卡片被抓的小伙子,瘦,手臂纹身,身穿喇叭裤,白色鸭子图案上衣,从早上就关进办案区了,一直没时间给他做笔录,但是他却怡然自得,似乎觉得进来派出所十分新鲜。
现在,又来了一个光头佬,左眼贴着纱布,带着一个黄头发的愣头青。光头佬从烟盒抽出一根过滤嘴香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头霎地一亮,黑色的灰烬往后沿袭而去。他仰起头,往天花板吐了一口烟,说道,“今晚我坐在店里吃火锅,有个吃串串的家伙走进来,二话不说就一竹签插在我的眼睛上。你说有没有道理?我真不敢相信,在和平社会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里不能抽烟。”梅峰说。
丧彪夹烟的手顿了顿。他看到桌上有一个白色陶瓷烟灰缸,问道,“既然不给抽烟,为什么桌上会有烟灰缸呢?”
“它就是专门给你这样的人掐灭烟头的。”
好像很有道理。丧彪只得把烟灭在陶瓷烟灰缸里。
“你跟那个人有什么矛盾吗?”
“没有。我不认识他。”
“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插你眼睛?”
“因为那个人是个疯子!”
“记得他的长相吗?”
“记得。”站在一旁的大米说,“一米八,有点帅。”
丧彪瞟了一眼大米。啊,真的好想敲他的脑袋,这个大米怎么如此擅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台球厅。
“他就一个人?”
“有一个同伴,可能是他的弟弟。”
“后来呢?”
“这两人坐出租车逃跑了。”
梅峰靠在椅背上,盯着丧彪,心里明白这光头佬没有说实话,“有点难办啊。你不认识他,也没法描述他的长相。你们之间也没什么瓜葛。可是他偏偏要走进你的店里,刺伤你的眼睛。这是今天我听过最离奇的事了。”
丧彪看了大米一眼,说,“拿出来!”
“……现在?”大米脸色犹疑,他环顾四周,办公室的一个警察给穿鸭子图案上衣的小伙做笔录,另外一个警察给两个老太太调解,这两位老妇为谁先动的手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一个辅警在办公桌上整理卷宗,摇起打孔机,把卷宗放进去,打孔,取出来,然后用钩针穿白线,扎成一本本。天花板上的风扇轰隆隆地吹个不停,满屋子地吹着热风。他的右手探进裤兜,手心滑腻腻的都是汗。
“快点!”他的老板催促道。
“哦!”大米掏出一把匕首,“啪”地放在桌上。犹如惊堂木般的声响马上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办公室一下安静了下来,大家齐刷刷地盯着桌上的匕首。
“不是这个,是车牌!车牌!”丧彪说。他是怎么想的,在派出所里掏出匕首来?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个老乡的脑回路。尽管大米已经跟了他五年,但是他总是能进一步展示他的愚蠢。或许正是人如其名,他只会吃大米,却不长脑子。
“啊!哦哦!”大米连忙捡起匕首,揣回裤兜。一阵摸索,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一个车牌。这正是那晚出租车司机的车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