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车上,窗外是广袤的原野。云朵低垂的天空下,风车林立,孤寂又荒凉。巨大的桨叶迎风徐徐转动,犹如一个个错位的十字架。或许风车是前世犯了罪过,今世才成为风车,在大地上如此壮阔地赎罪,犹如西西弗一般,把桨叶划成无穷无尽的圆。他们已经离城市很远了,曼玲不知自己将要去何地。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两人同坐在下铺,看外面西斜的太阳。对面铺位的老妇人逗弄一岁多的孙女,双手捂脸又打开,小孩儿便咯咯地欢笑。她看不见沈平与吴璨,他们在隔壁的床位。
“我也不知道。”沈彬说,“票上的终站是南昌,但是我们多半到不了南昌。”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在逃亡,而不是去旅游。”
漫长的旅途,火车摇摇晃晃,从下午一直开进黑夜。火车穿过黑漆漆的山,灯火疏落,天上的星星黯然不语。火车压过铁轨的交合处哐当作响。灯光熄灭了,大多数人已经安睡。掩上窗口的帘子,曼玲抱着身子在中间铺位睡去了。
在晃荡的梦里,曼玲一直没有办法走出那个卫生间,那个角落摆有塑料桶的卫生间。美味对她说,姐姐,我躲在桶里,他们就找不到我了。她说,你去吧,千万不要出来,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后来,危险过去了。没有人再来抓她们,她却找不到美味了。她找遍了许多地方,心里焦急万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美味躲在何处。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欣喜地跑向角落的白色塑料桶,却看到已经剁成了尸块的美味。
曼玲惊醒了。一身的冷汗,濡湿了她的衣领与脊背。恍惚之间,她想不起来自己何以置身于此,又将要在火车上去往何处。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她惊叫了起来。沈彬堵住她的嘴,低声说,“马上下车!”
火车停下来了,外面是一个简朴的小站,但是车厢内的灯却没有亮起。吴璨与沈平已经翻窗下了铁轨,在沙石中奔向黑黢黢的密林。她的心咚咚地跳,也站上桌子,迈腿跨出窗,犹豫着要不要跳。月光之下,从对面下铺坐起的婴孩扑闪双眸望向她,充满了好奇,又有一些困惑。沈彬推了她一把,她扑倒在沙地上,啃了一嘴的沙粒。随后,沈彬也跳了下来。窗户“哐”地在他身后落下,惊哭了婴儿。曼玲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沙子。沈彬挽起她的手臂,踏着沙砾,往密林奔去。婴儿的哭声在身后渐渐远去。
几人猫在密林丛中,窥视停在铁轨上的列车。漆黑的车厢晃着几柱电筒的灯光,三个警察步过过道,从车头的位置往尾部巡查每一位乘客。方才火车靠站,车厢却没有亮灯,也没有广播到站的信息。沈彬感觉不对头,所以马上叫醒他们翻窗逃走了。
半夜时分,四野茫茫,竟不知该往哪儿去。四人沿着铁路往回走,星河黯淡,路灯皆无,一路上抹黑着前进。蓦然瞧见山坡下有微弱的灯火,想是有人家所在,便走下岔路,往灯火走去。此时曼玲才察觉膝盖的疼痛,想是刚才跳车时磕伤了,但是也不能停下,只得拨开丛生的荆棘,勉强地跟在三个男人后面。
走到灯火之处,原来是一处无人的小庙。两层的小木楼,二楼是庙堂,供奉着一尊观音泥像。四处虫鸣起伏,风摇巍巍树丛。庙堂中弥漫着陈灰的味道,壁虎伏壁,蜘蛛在角落织网。沈彬觉得此处甚好,无人,又有瓦遮头。吴璨在灰扑扑的黄色蒲团上跪下,念念有词,“我们落难至此,幸有菩萨搭救。改日一定烧香还神。”
说罢,吴璨额触地板,给泥菩萨磕了三个头。
昏暗的灯火中,神明凝视着下面的四个人类。曼玲抬起头,看到泥菩萨红漆斑驳,狭长的双眼颓残剥落,看上去一副悲伤的模样。有一条蛇,静伏在泥像的肩膀上,吐着信子,忽而沿着佛衣的褶皱蜿蜒而下,从张开的佛手穿行而过,盘旋至泥像后面的暗处。隐入黑暗,长蛇消失了。
“蛇!”曼玲说。
“在哪?”沈彬四处张望。
曼玲指向盘坐的佛,“爬佛像后面去了。”
几人再未寻见蛇,只得各自找了角落,和衣睡下了。曼玲抱着双腿,膝盖上的伤倒无大碍,不过是渗血的皮外伤。可是她心里惴惴不安,担心不见了的蛇什么时候从哪儿钻出来。她从小就怕蛇,蠕动的身躯,细密的皮纹,还有分叉的舌头,无不让她感到恶心。读书的时候,生物课本的封底是一条野生的蛇,她甚至不能拿起这本书,直到把封底那页撕掉了心里才好受。
天未亮时,沈彬就叫醒了他们。步下庙宇,四人走在乡路上。天边的曙光初起,雾绕群山,树木葱郁。露水拂衣,沾湿了曼玲的衣襟。盛夏的清晨,竟然有些许的凉意。忽而车声隆隆,路上驶来一辆载满木柴的拖拉机。沈彬拦下车子,问司机要去哪儿。开车的老汉说是要去县城曹县。沈彬给了他三十块钱,请他顺路载他们一程。
来到曹县,他们在路边的早餐店吃了早餐。胡辣汤、水煎包和八宝粥。之后,来到车站,坐每小时一班的客车去菏泽市。在市客运站,沈彬买了四张去深圳的客车票。在车上晃荡了一天一夜,终于过了“深圳欢迎您”的地界。困在局促的座位上,曼玲周身酸痛,身上的关节犹如木头受潮般难受。
在车上,四人仍然是分散落座。坐在曼玲旁边的是江美英,是在半路上车的。她约三十来岁,身着黑色无袖连衣裙,白色翻领,单排金色纽扣。一枚金戒指在晃荡的阳光下闪烁。两人一路上无话。
在一个检查站,车子徐徐停了下来。两个穿反光背心的交警走上来,一个蹲在车子的中控台前,插入一台黄色的手持仪器,似乎是在检查什么数据。另一个警察行过过道,左右扫视座位上的乘客。曼玲别过脸去,看窗外风和日丽的天空。连绵的云层下,一只鹰在盘旋,高且遥远。
车子又启动了。交警已经下了车,他们不过是上来检查乘客有没有超员,以及司机有没有疲劳驾驶的记录。江美英碰碰曼玲,问道,“第一次来深圳?”
曼玲一脸的茫然。她以为上车的警察是为她而来,令她全身都僵住了。就像南极底下经年不化的冰川。
“第一次来深圳吗?”江美英又问了一次。
“嗯。”曼玲点了点头。
“来深圳不错的,这个城市遍地都是机会。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年轻女孩。”江美英笑道,“去深圳做什么工作的?”
“没做什么工作。”
“找到工作了?”
曼玲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江美英滑开包包的卡扣,翻出一个时髦的名片盒,取出一张烫金印字的名片,塞到曼玲的手心,“我叫英姐,这是我的名片。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就多个照应。咱们今天在车上见面也是缘分,是吧?说起来,现在我的发廊正缺姑娘,如果你在深圳还没找到工作,可以来我这里上班。”
又开了半个小时,客车到了深圳罗湖客运站。众人纷纷起身下车,沈彬给曼玲眼色,示意她出站后再集合。出了大厅,曼玲站在广场上,正茫茫然四顾之间,江美英拖着行李箱走上来,问她,“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江美英觊觎这个茫然无措的女孩,她的条件不错,是那种招男人喜欢的女孩,“去我那边工作。包吃包住,钱可不少呢。”
“不用了。”曼玲摇摇头,“有人在等我。”
“如果哪天想来,就打电话过来。”江美英说,右手中间的三指并拢,放在耳旁做个手势。然后转身拖着行李箱出了广场。沈彬走上来,拿过曼玲手上的名片,只见上面印着“莎莎发廊 英姐”,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沈彬咧嘴一笑,“妈咪都有这么漂亮的名片,大城市是不一样。我开始喜欢深圳这个地方了。”
第一部完,第二部将于明日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