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庆幸哥哥叫他出来取钱。他实在看不下去那般的血腥场面,他可以拍一个陌生女孩的屁股,但绝不想拿电钻去钻一个女孩的脚心。他迫切地逃离了,他很庆幸有个借口可以离开。那个卫生间是活地狱,是不应存在人间的场所。
从小他就对哥哥充满敬佩。哥哥年长他四岁,比他野,比他无所畏惧。小时候他们所在的街区在搞开发,到处是推土机、沙堆和砂石混凝土,他们就是在这样朝气蓬勃的环境中长大。一座又一座的山被推平了,挖掘机有时候会挖破一些骨灰罐。孩子们游荡于黄泥沟壑之间,打赌没有人敢摸这些泛黄的骨头。哥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蹲下捡起一根胫骨,追得孩子们四散逃开。
隆隆的推土机推出整齐的沟壑,六年级的哥哥在土堆后偷偷地抽烟,沈平尝过一口,就再也不愿意尝试了。某天,哥哥突然心血来潮,问他有没有讨厌的朋友。沈平说了几个名字,他们是一个总给他找茬的高年级团体。哥俩在放学的路上伏击他们,哥哥击溃了他们,追着其中一个小孩去了靶场。
靶场在一个山坡上,有很多雨水侵袭形成的山洞。以前有民兵来这里训练射击,后来就荒废了。孩子们经常来这里挖残缺变形的子弹,或者在众多山洞之间捉迷藏。两兄弟挨个山洞寻找那个藏起来的小孩,唤他的名字,挥舞棍子击打粗砺的黄泥。哥哥某个洞口发现一只鞋子,他用棍子挑起鞋子走了进去。藏在洞里的小孩哭了起来,什么话都说不成,只是哭,好像自己将要死在这里。哥哥突然觉得索然,扔下鞋子就走了。他们一起走下山坡,穿过靶场,哥哥说,“如果我们把那小孩杀了,埋在洞里,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
“你说真的吗?”沈平问。
“当然不是。”哥哥双手抱在脑后,无所谓地说,“如果我是认真的,我根本就不会留他在那里。”
今天沈平又想起了这件往事。哥哥是认真的吗?这次恐怕有了不同的答案。他已经从曼玲的账户取了钱,挎包里有四万一千三百元的现金,他从未拥有过如此多的现金,可是想到为了这些钱竟然要取人性命,又觉得实在是太少了。在电话亭打了电话回去,他走在街上,不想马上回去西西公寓。
或许他应该离开,带着钱离开这里,去别的什么地方都好。夜已经深了,街上行人寥寥。霓虹招牌熄了灯,大多店铺都关了门。24小时便利店亮堂堂的,橱窗后坐着吃面条的客人。有喝醉了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
路边有一家发廊还在营业。转灯轻旋,对开的玻璃左写“时尚精剪”,右书“专业烫染”。他推门走进去,店内陈设简单,只有三张理发椅,老板娘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约三十来岁,看到有人走进来,问道,“理发吗?”
沈平茫然地站在店里,好像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走进来。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他,又问了一次,“理发?”
“不了。”沈平摇摇头,“给我洗个头吧。”
老板娘起身,拨开门帘,领他走进里间。这里摆放着两张洗头床,她指着里侧的一张让沈平坐下。她从柜子拿出一条棕色的毛巾,垫在沈平的脖子后,然后让他平躺下来。棒打过的屁股不能承受重力,沈平略侧身子,避开受伤的部位。
“要脱鞋?”沈平问。
“不用。再躺上一点。”
沈平的两肘支起身体,躺上了一些。
“屁股怎么了?”
“受了点伤。”
“要紧?”
“不要紧。一点皮外伤。”
女人拿过两条毛巾,垫在沈平的腰下,让他躺得稍为舒服一些。沈平觉得好多了,他把挎包挪于胸前,交叉的双手叠在上面。他盯着天花板,有一只壁虎在角落静伏不动。
“包要不要放一下?”女人问。沈平说不用了。女人拧开水龙头,试了下水温,然后冲在沈平的发梢上,问道,“水温可以?”
“可以。”沈平闭上眼睛,享受女人纤细的手指穿梭于发丝之间。她的指肚轻轻地揉按在头皮上,犹如海浪拍打在沙滩上,有一种称心的宁静。一些遥远的回忆缓缓涌动。小学的时候,他大都是去理发店理发,拿上父母给的几块钱,走进老师傅的店,就是那种剪完头发后,会用一把锋利的剃刀刮干净鬓角与发尾的老店。等他长大了一点,师傅还会打上泡沫,给他刮去嘴唇稚嫩的绒毛。
相较理发店,发廊于他是不同类型的店。理发店的师傅多是老伯伯,发廊的老板则多是妩媚的女人。初中的时候,县城开了一家叫“安水池”的发廊,从同学口中未经确认的流言中,风传里面有女人出卖肉体。每次他走过这个灯光粉红的发廊,他都会走快几步,却又忍不住觑几眼半掩门帘后的光景。
一个周末,他决心走进“安水池”。理发店的老伯伯手艺欠乏,给每个头颅都理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头,实在是无趣得很,所以他决定去一趟发廊。店里还有其他客人,老板娘让他坐在沙发上等待。女人身着半身裙与胸前缀有亮片的毛衣,踏着摇曳的高跟鞋给男人剪头发。后来轮到了他,她给他洗头,擦干头发,让他坐在转椅上,问他想剪什么样的头发。
“碎发。”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碎发,班上有一些男生已经剪过碎发了,他不想落后于人。女人左手夹起他头顶的发丝,右手挥剪利索地剪了起来。她是班上一位女同学的妈妈,但是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她女儿的同学。他一言不发,甚至有一种自卑的情绪,因为方才理发的男人与女人谈笑自若,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有责任与她说几句话,但是他的年龄与阅历无法承担这个责任。
剪得差不多后,女人的双手轻轻扶正他的脑袋,放低视线,端详着镜子里的他,好像在端详一件艺术品是否已臻至完美。忽然,她开口问道,“你是一中的学生吗?”
“是的。”他点了点头。
“认识叶雯?她是我的女儿,也在一中。”
“我们一个班的。”
“你是第五个了。”
“什么?”
“来理发的男同学,你是第五个了。”
“啊……”
“不知道发廊的流言是谁先说起的,但是如果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而故意这样说就太幼稚了。”她对着镜子里的他说。他一下脸红了,好像她说的就是他一般。
理发的成果还不错,而且剪完发后还会再给洗一次头发,这样脖子不会因为散落的断发而痕痒。老伯伯的理发店从来不会给客人洗头,剪完发后只会用一个蘸了水的海绵擦一圈脖子与脸,天知道那块脏兮兮的黄色海绵给多少人擦过脸了呢?第二天,他在班上见到叶雯的时候,内心忽儿有一种隐秘的情愫,不光是因为昨日她妈妈给他洗过头,还因为那时他暗恋着这位漂亮的女同学。
沈平躺在舒适的洗头床上,汩汩的温水淌过的头发,冲去泡沫后,老板娘给他抹上护发素。回想第一次走进发廊的时光,也没有过去多长的岁月,但是内心的某些东西已然消逝无踪了。当时走进安水池,没有见到那位女同学,心里还暗自失望来着。这种朴素的纯真,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了。而经过这个夜晚,这种感受尤为明显,真是令人万分伤感。沈平盯着伏在阴影中的壁虎,问道,“怎么这么晚还开店?”
“睡不着,干脆就把店门打开了。”
“原来是这样。”
“你是不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
“什么?”
“以为有其他服务什么的。”
“那到底有没有呢?”
“没有。哈哈。”
“正好。”沈平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为什么这么晚出来理发?”
“因为有不想回去的地方,所以才在外面晃荡的。如果这是一家馄饨店,或者别的什么店,我也会走进来的。”沈平说,但是他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去的。走进这家理发店,不过是拖延一点点时间而已。
洗过头,沈平再次走在街头上。清爽的晚风迎面而来,但是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他迈开脚步,往公寓的方向走去。走过一条斑马线的时候,他看到一具面目模糊的猫尸,就像一块摊平了的煎蛋。对猫来说,这个城市真是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车轮下的亡魂。
沈平走上楼,敲门,等待着。前来开门的是沈彬,他只着一条内裤,身上溅满了血,手里提着一把削骨刀。卫生间里传来嗡嗡的声响,就如早餐店磨粉机器的声音一样。也许是一种本能,这种嗡嗡声让他很不舒服。
“怎么这么久。钱拿到了吗?”
“喏。拿到了。”
沈彬接过包,拉开拉链看了一眼,然后提着它走进卧室。过了一会,他走出来,对沈平说道,“进来帮忙。”
沈平跟哥哥走进卫生间,只见地上满是血水,白色的塑料桶盛满了大卸的尸块。这哪儿是卫生间,这是一个人类屠宰场。沈平踉跄地后退,却一下子绊倒了。他扑腾在满地的血污里,仓皇地抓住一样东西,那是曼玲的腿,刚才绊倒他的就是她。此时她木然地看着他,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吴璨蹲在嗡嗡作响的绞肉机旁,觉得他的模样很滑稽,“叫什么啊?好像我碎的是你的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