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头城郊,一所民办小学。红绿相间的篮球场上坐满了小学生,统一的夏季运动服,脖子上系着红色的红领巾。前方的升旗台上竖着一块蓝色的背景板——“助力扶贫 爱心捐书”图书捐赠仪式。教导主任走上升旗台,拿着一个麦克风,目光犹如泰山一般压落篮球场。底下的学生们马上坐正了,停止了窸窸窣窣的小动作。
教导主任国字脸,戴着一副银色的眼镜,下巴的左下方有一颗硕大的痣,说话间露出满口被烟熏黑了的牙。他举起话筒声情并茂地说,“知识启迪梦想,爱心孕育希望。今天,天使沐足店给我们学校捐赠了三千册图书,丰富了我们学校的馆藏图书,也丰富了同学们的精神生活。我们非常感谢天使沐足店对教育事业的支持,对我们学校广大学生的关爱,下面请捐赠代表人——天使沐足店的李女士上来讲几句。”
李女士走上升旗台,她高挑丰腴,身着一条缀满银色亮片的裙子,在明媚的阳光下金光闪闪,随着婀娜的步伐摇曳生辉。她扭扭捏捏地来到升旗台中央,感觉老大不自在,好像小时候被老师要求上讲台演讲一般。她接过教导主任递过来的话筒,放在双手搓着,说道,“我也不知道讲啥呀。”
教导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递给她。这是一份讲话稿,只有简短的几百字。李女士盯着讲话稿,喉咙干涩了起来,犹如一条犯了旱的河流。升旗台上没人讲话,活像在演一出哑剧。教导主任凑过来说,“您照着念就行了。”
李女士尴尬地说,“我不认识字。”
“啊,那么您随便讲点什么就可以了。平常你怎么讲话就怎么讲,介绍一下自己,讲一下捐书的感想,还有对教育事业的展望之类的。”
“像平常一样讲话就行?”
“对。”
李女士把一绺头发拨到耳后,扶着话筒说道,“大家好,我是来自天使沐足店的一号技师。一号,就是头牌的意思啦。要说捐书的感想,我也没什么感想,因为这书不是我捐的,是我们老板捐的,但是他又不爱上台领证书,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感想。同学们,你们要珍惜读书的机会。这些书一本本的,来之不容易。要知道,我们给一个客人洗脚才提成几十块,差不多就是一本书的价钱——”
台下的小学生一脸茫然地听着,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个花枝招展的姐姐讲话有点不一样,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寻常。教导主任脸上的笑容像冬天的河流一样渐渐凝固,他连忙抢过话筒,说道,“非常感谢天使沐足店的捐赠,现在有请聂校长上台给李女士颁发捐赠证书。”
沈彬与吴璨站在呈四十五度斜坡的公路上,从这里可以眺望学校的篮球场,升旗台上的五星红旗猎猎飘扬。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在不远的风景中,升旗台之上聂校长正给李女士颁发证书。沈彬不由得笑道,“这女人,我就知道她会在台上闹笑话。”
“那你还让她上去?”吴璨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店捐了钱。”
“以前我从没发现你还是一位善长人翁。”吴璨嘲讽道。他还真想不明白,沈彬为什么要这么糟蹋钱。白花花的钱换回一本几块钱的证书,摆在沐足店的柜子上附庸风雅。难道这家沐足店就高大上,从此脱离低级趣味?
在天使沐足店,柜台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凡进来消费的客人,所付的钱款都有一元用于慈善。这样顾客一边舒舒服服地享受按摩,一边想到自己的消费在资助慈善事业,心里不免会有些自我感动。技师也一样,想到自己不光是在做服务,原来也在身体力行地做慈善。这样十分有利于提高她们的职业认同感。他说,“这是一种心理建设,对客人员工都是。你不会懂的。”
吴璨点上一根烟。烟雾吞进肺里,再吐出来。别人都说人有钱就会变,所言不虚。沈彬就是这样,有钱后就净整这些虚的东西。他变得小心翼翼、畏畏缩缩,顾虑他的财产,他的女儿,他现在拥有的生活。所谓的慈善,说到底不过是给他自己做心理建设。但是杀了这么多人,捐点钱就可以弥补了吗?世界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心里笑过了之后,吴璨发现可笑的人却是他。多年的出生入死,到头来什么都没换来。他瞎了一只眼睛,如今蝇营狗苟地活着,天没亮就开着出租车上路。诚然,他也短暂地风光过,在赌场里大声吆喝,在声色场所左拥右抱。可是挥金过后,如今他只能吃土。十年过去了,他一无所有,连他在路上拉客的出租车,也是沈彬向出租车公司给他租下的。
远方,颁奖仪式散场了,学生们搬椅子走回各个课室。这个时候,沈彬的手机响了。他听了一会,眉头忽然沉了下来。他说他马上回来,然后挂了电话。他对吴璨说,“走吧,载我一程。”
吴璨丢了烟蒂,跟在沈彬身后走下斜坡。在路边的黄泥地上,停着一辆出租车。吴璨钻进驾驶座,发动了汽车。他转头问后座的沈彬,“去哪儿?”
“天使足浴店。”沈彬说。
吴璨打下“空车”的牌子,越过黄泥地开上水泥公路。这样别人就不会伸手拦他的出租车了。沈彬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
“难做啊。连份子钱都快交不上了。”
“只要你不去赌场就万事大吉了。”
“我很久没去赌了。”吴璨说。准确地说,是他早就没有本钱下赌场了。
二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到了天使沐足店。计价器上显示的金额不过是几十块,沈彬从钱包里取出几百块,放在驾驶座与副驾驶之间的扶手箱上。然后打开门,下车了。吴璨看着他进店的背影,嘴上骂骂咧咧,“妈的,做慈善就几万。给我就这几百。”
路边走过一个男人,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嘭地又关上了门。吴璨捡起扶手箱上的百元大钞,对折起来,塞进胸前的口袋。他挂上挡位,问乘客,“去哪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