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欢看漫画《风云》,所以丧彪把台球厅的名字起作“风云台球厅”。从在街上混的那天起,他的理想就是开一家台球厅,让女友弯弯做老板娘,每天坐着收钱,和朋友们打打台球,下班后就在店里吃火锅。如果有人来闹事,就把铁闸一拉,把敢来捣乱的不知好歹的家伙打个半死。至于后半部分,一定是受到《古惑仔》系列电影的影响了。
风云台球厅有两层。楼上的一层摆着八张台桌,竹绿色的台布已磨得发白,垂下来的灯架悬挂着两根蒙尘的灯管。地上丢着烟盒与塑料袋,还有散落的烟蒂。石灰粉刷的墙斑斑秃秃,落下的白灰积落墙边。丧彪坐在沙发上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光秃秃的脑壳在水雾中反射着光,多少有点中年得志的志得意满。今夜,这里没有人打台球。地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两个小弟正挥台球杆打他半露的屁股。
“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弯弯走出来说。她烫了个时髦的大波浪卷,黑眼线,粗粝的粉妆,衬上樱桃红的连衣裙。她在沙发坐下,打开电视,看最近热播的韩剧。剧集里的女主角罹患癌症就要死了,男主角抱着她哭诉衷肠,往日的甜蜜回忆幕幕闪现,配上的是抒情悠扬的韩语歌曲。弯弯也偷偷抹了泪。
此弯弯非彼弯弯。当丧彪坐拥这个破落的台球厅,女友弯弯早已嫁作他人妇,有时候还可以在街上碰到她打着酱油回家的孩子。七八岁的男孩,常年挂着两条脏兮兮的涕痕,长着别个男人的讨厌的长相。每次看到这张小孩的脸他都悲愤交加,拇指与食指夹在一起捏着他的脸庞摇荡一会才罢休。因此这个孩子在街上瞧见他都会远远跑开。当丧彪交上现在的女友青青时,他含情脉脉地对她说,“不如,以后我叫你‘弯弯’吧。”
“为什么?”青青问。
丧彪抚她毛糙分叉的头发,忽而来了灵感,“因为你的头发是大波浪卷。”
“这是前几天烫的,以前我的头发也是直的啊。”
“这就是我们的缘分。”丧彪信口开河,“当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是卷发,这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时刻,值得为你起一个新的名字。我不想与别人一样叫你青青,你是我的弯弯。弯弯,弯弯,我的弯弯。这是一个多么亲切的名字。”
现在,他才算了了夙愿。有一座台球厅,有一个叫弯弯的女友做老板娘。而且台球厅有一位丰韵的老板娘,生意似乎比以前红火了一些。而这个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叫沈平,是附近技校的学生,经常来台球厅打球,有时候还会跟老板娘切磋两局,但是今天他竟然敢摸弯弯的屁股。
“你还心疼他来了?”丧彪说。
“我还不是怕你把他打出屎来,坏了你吃火锅的兴致。”
“你这话给了我灵感。”丧彪在缭绕的水雾中坐正身子,露出满脸的油腻与他的光头,他挥手指点江山,“你们两个没力了是不是?给我换两个人来打,看能不能把他打出屎来。”
在一旁观戏的小弟们嬉笑了起来。两个早已跃跃欲试的小弟替下同伴,手执台球杆,粗的那头狠狠杖在沈平的屁股上。啪啪的声响清脆又悦耳,伴随高声的呻吟,丧彪觉得很满意,吃起火锅来似乎更香了。
楼下,沈彬来到风云台球厅。墙上的招牌霓虹闪烁,大门紧闭,而二楼的窗户亮堂堂的。他想起还没有吃晚饭,便走到马路对面的串串香小摊。浮着芝麻的辣椒油里插着各式的串串,红汤翻滚,溢起热辣香麻。
“来一份串串。给我随便搭点就行。”
“打包还是在这里吃?”
“打包。”沈彬说。摊主给了他满满的一份串串,装在一个纸盒里。他付过款,捧起串串走过马路。他拍了拍铁门,站在那儿等待着。片刻,铁闸拉起一半,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探出脑袋来。他叫大米,是丧彪的老乡。他咕哝了一句,“今天不开店。”
“刚才有电话给我,叫我过来领人的。”
铁闸全拉开了,楼梯上站着几个小混混,虎视眈眈地盯着沈彬走进来。大米叫住沈彬,示意要搜身。沈彬把串串香放在桌上,举起双手,由对方去搜。搜毕,沈彬依旧拿上串串,边吃边走上楼梯。木制的楼梯在他脚下咿呀作响。
步上二楼,两个小混混坐在台球桌上抽烟,吐出的轻烟在浊黄的灯光下萦绕。丧彪坐在沙发上埋头吃火锅,弯弯仍旧在看韩剧,又哭又笑的。而沈平趴在地上,球杆一下下地落在屁股上,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和上衣,令他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墙上乌黑的排气扇呼呼地转着,也抽不去这一屋子的乌烟瘴气。没有人在意沈彬的到来,他在丧彪的对面坐下,气定神闲地吃碗里的串串。丧彪终于抬头问他,“你是哪位?”
“我是他哥。”沈彬说。
丧彪举起扶筷的右手,两个小弟停止了挥棒。
“一个人来?”
“没错。”
“要想带走这小子。你呢,要么带人来,要么带钱来。”
沈彬没有答话。他拿起一串浸过辣椒油的腐竹放进嘴里,味道刚刚好,有点麻辣,腐竹在软糯之中残留着一丝坚韧。
“既然你是一个人来,想必是带够钱来了。”
“对不起,没钱。”
串串凉了,沈彬把剩下的浸入火锅的热汤。翻热了后,他提起一串鸡胗,用上下的门牙捋到舌头上,咀嚼几下,囫囵吞下喉咙。丧彪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轻视,这种感觉让他很愤怒。他站起来,挥手打翻沈彬手里的碗。汤水汁水洒了一地,纸碗骨碌碌地滚至台球桌下。坐在上面抽烟的小弟们跳下来,走到角落,各取出一根台球杆。他们围在沈彬身后,不发一言。丧彪指着沈彬的鼻尖,声若洪钟地说,“这里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
沈彬耸耸肩,“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不跟你废话。你弟弟摸了我女友的屁股,这笔账怎么算?”
沈彬看了一眼地上弟弟。他的屁股血痕一片,已是皮开肉绽。他勉强地想把裤子拉上,但是疼痛让他的脸扭曲不已。沈彬的脸阴沉了下来,“他挨了这么多下,欠你女友的,我想应该也还清了。”
“要是我说还不够呢?”
“那我也要带他走。”
台球厅一片哄笑声。几个持球杆的年轻人相视而笑,觉得这个高大的男人心里没数,势单力薄的,却说大话。丧彪双手插兜,身体微微后仰,笑着问道,“你凭什么呢?”
“就凭他是我的弟弟,我就一定得带走他。”
“那你得问问我的弟兄们答不答应。”丧彪坐下来,身体后靠,右手搭在沙发背上。小弟们齐刷刷地拔出短刀。原来他们从角落里拿的台球杆并不简单,木柄之下,皆是隐藏的短刀。昏暗的台球厅里,明晃晃的刀林围住了沈彬。排气扇仍兀自呼呼地旋转,火锅滋滋地冒着泡儿,蓦然之间却多了一股杀气。
“又要打架了?”弯弯问。
“不能这样说,宝贝。”丧彪说,“是我们将要群殴他。”
“男人啊,真无聊。”弯弯关了电视,掀起帘子走进内间去了。
沈彬悄悄地将手里的竹签折断,攥在手心里。丧彪望了望围在后面的众人,他们是他的底气,他大声问道,“他说要带人走,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满屋的小伙子齐声应道。
老板待他们不薄,若是台球厅里有打架的,这样喊几声就有额外的补贴;若是要到了拔刀壮声势的地步,补贴就更为可观一些。一般在台球厅闹事的人,看到这么多人拔刀相向都会萎了。员工明白老板的货色,也明白自己的角色。老板不过是一个前痞子,却总沉溺在春秋大梦里,幻想自己是一个黑社会老大。他们不过是配合演出的群演罢了。就连这盘麻辣火锅,也是临时搞起来的,老板说一会有人来谈判,他觉得一边心无旁骛地吃火锅,一边谈判比较有气势。
但是他刚吃过晚饭,现在又吃火锅,腻不腻啊?
“怎么样?”丧彪上半身前倾,一张油脸逼近沈彬。这般近,近得沈彬数得清他脸上共有七个痤疮,犹如天上的北斗七星一般闪耀。既然上火了,何必还要吃麻辣火锅呢?沈彬不由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不用问他们答不答应,只要你答应就可以了!”沈彬说。说时迟那时快,他手里的竹签已经插入丧彪的左眼。
丧彪惨叫起来。这个家伙是来真的,所有的年轻人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一步。沈彬站起来,隔着桌子,丧彪只得跟着也站了起来。沈彬攥紧手中的竹签,“别动。越动你越疼。”
“我不动。我不动。”丧彪浑身颤抖,像一只待宰的鸡,柔弱,无助,彷徨,胆战心惊。他想自己的左眼一定完了。这个念头让他的世界灰暗了下来。
“叫他们退后。”沈彬说。
“后退!后退!”
没有人敢上前,以前的场面都是到拔刀就友好结束了。然后丧彪收获威风,员工们得到额外的津贴,可以下班后去喝一顿酒。往日的结局总是皆大欢喜,像今天这般的血腥场面从没有遇见过。
沈平看到哥哥得了势,从地上挣扎着爬起,一把夺过挥棒人的台球杆。他想从粗的那端拔出短刀来,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原来这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球杆。他只好把球杆抓在手里,也靠到沈彬的身边。两兄弟挟持住丧彪,走下狭窄的楼梯,晃动的刀林,让出一条路,场面犹如摩西过红海。铁闸打开了,他们慢慢退到马路上。
沈平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他扔了台球杆,钻进后座。沈彬把丧彪推向簇拥在门口的年轻人们,也钻上了出租车。摔在地上的丧彪仰起头,记下出租车的车牌。有人扶起他,有人徒劳地追逐远去的出租车,他们掷出手中的短刀,哐当哐当地砸在车身上。这是他们为老板最后的卖力表演了——两肋插刀。
哐当声让出租车司机热血沸腾,时速表的指针抽搐一般飙升,车子飞似往前冲去。他从后视镜瞄后座的乘客,叫道,“哇,你们刚才是在火并吗?”
“开你的车。”沈彬说,“去西西公寓。”
沈平的屁股火辣辣地疼,只能侧身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探出头,他看到站在路上的年轻人逐渐变小,模糊,很快就不见了。他笑了起来,“你看到丧彪的模样了吗,他好像一条狗啊。”
沈彬扇了他弟弟一巴掌,“你不好好地在技校念书,跑去台球厅混什么?”
“我退学了。”沈平说,“我退学有几个月了,你忘了吗?”
“是吗?”沈彬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弟弟,他确实关心得不多。世界如此匆忙,他几乎连关心自己的时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