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子蜷缩在被子里,就像一只晒干的虾米。骨头和肌肉犹如苏醒的火山,欲裂欲喷发,滚烫的岩浆于皮肤下蠢蠢欲动。他抱紧炽热的身体,在迷糊的意识里穿行,他化成夸父,在炎热的大地上追逐太阳。追着追着,他看到太阳有好多个,光灿灿的太阳们装载在一匹马上,由一对男女执缰挥鞭驱赶着。他这时候才知道,他不是在追逐太阳,而是在追逐赶车的男女。直觉告诉他,赶车人就是他的父母。
从出生起,他就不晓得父母是谁,姐姐也从来闭口不谈。他要追上去,去看看父母的模样。可是他越接近,马车上的太阳就越炽热,万丈的光芒让他饥渴无比。他说,水,水。他跑到黄河边上,喝光了黄河的水。终未觉解渴,他又跑到长江喝光了江水。他继续去追逐载日的马车,终于是赶上了,他跳上马车,把车厢上的太阳悉数踢落凡间。然后战战兢兢地去看赶车的父亲母亲,他们一齐回过头来,却并没有五官,只有两张空荡荡的脸。
江辰子吓醒了。有人抱住了他,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他睁开眼睛,是下班归来的姐姐。她的手探在他的额头,说一定是昨天的落水害他感冒了。透过她的臂弯,他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原来刚才的水也是姐姐喂的。姐姐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走出客厅。客厅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塑料袋窸窸窣窣,一些空纸盒子被扔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她又出现在门口,说家里的药没有了,她出门去买一些。
街上的药店大多都关门了,江美英走过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店内灯光盈盈,顾客空无。她走进去,问店员有没有布洛芬。店员说有,带着她来到一处货架,取一盒布洛芬给她。
“退热贴要吗?”店员问。
“要。”她说。
店员又来到另一处货架,拿起两款退热贴给江美英。
“不同厂家生产的,但是效果都差不多。只是一款贵点,一款便宜一点。”
江美英两款都各买了一盒。结账的时候,她又买了一支水银测温计。墙上的时钟指向四点,她想着明天得给江辰子请假才行。或许请几天假吧,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几天。走出店门,她匆匆地往家里走去。可是今夜路上却有些不寻常,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人一直尾随在后。她不敢回头,只得疾步往前走。
一只猫从垃圾桶后走出,与她同行起来,喵喵地叫唤几声,似乎是在乞讨食物。她没有理会,仍然是往前走。猫跟了一段路,终于掉头走开了。一束扇状的光从后铺展开来,轰隆隆地冲来一辆摩托车。慌张地回头,摩托上坐着两个戴头盔的男人,坐尾座的那个一把扯走了她肩上的包包。
“哎!”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
瞬间的拉扯令她踉跄地扑到街上,抬起头时,摩托车已经轰起油门远去。哒哒哒地,有人跑上来,拔腿去追逃离的飞车党。就在摩托要冲出街口的时候,那人捡起路边的一个啤酒瓶,孤注一掷地往前扔去。戏剧的是,啤酒瓶正好击中后座的脑袋。他叫了一声,抢来的包包脱手了。摩托车没有停下,喷着白烟消失在街口。
挺身而出的人是梅峰。他一直跟在江美英的后面,盯梢江美英好些天了。自从沈彬团伙从哈尔滨逃脱之后,哈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梅锋随即也被抽调到专案组。专案组根据视频监控和大量的人员走访,最终确定了四个嫌疑人的全部身份。情报显示他们案发后逃到了深圳,专案组一行人也追来深圳,以期摸清他们的行踪。可是沈彬行踪隐秘,就像变色龙走进葱绿的草丛。
沈彬半途从火车下车,很有可能是乘客车抵达深圳,所以专案组分散人手去各处客运站,排查近段时间的客流监控。梅锋前往罗湖客运站,盯着录像回放上的滚滚人流看了三天三夜。这是一项耗人的体力活,就连吃饭的时候,梅峰都没法离开荧幕。在这期间,他顺便帮属地派出所侦破了几宗盗窃案,端掉一个盘踞在客运站周边的盗窃团伙。
第三天,梅峰终于在录像中发现了沈彬等人的身影,他们离开客运站广场,坐一辆出租车离开,但是他们十分谨慎,在路上换了几趟出租车,最后一趟出租车出了郊区,在一条小道上没了踪影。梅峰根据车牌号找来最后一趟载客的出租车司机,他记得当日载人去了郊区,但是对车上的几个乘客没有印象。他连当时车上坐了几个乘客都记不清楚了。可是同来协助的一个深圳警察认出了江美英,监控中她与曼玲在客运站有过短暂的交谈。他说江美英在发廊里做妈咪,之前被他们派出所处理过好几次。
既然没有其他线索,梅峰决定盯梢江美英。他不确定江美英与这伙人有什么关系,但是或许有一天她与他们会再联系上呢?梅峰坐在轿车内,在她家楼下蹲守了好些天。江美英的生活很简单,一般在傍晚时分出门,走一段路,在公交站坐公交去给发廊开门。她的发廊门面不大,玻璃门内盛满粉红色的灯光,活像一个巨大的水族箱,坐在里面的小姐犹如几条冰冷的热带鱼。门上一边贴着“高兴”,另一边贴着“满意”,但据观察似乎生意寥寥。到了半夜,江美英便关了门,坐冷清的夜班车回家。
有一天,江美英走进一家典当行。她典当了一只金戒指,但是似乎也换不了多少钱。有时候她会和一个少年在楼下的快餐店吃晚饭,这个少年似乎是她的弟弟,因为有一次听到他喊江美英姐姐。昨天她去了一趟学校,然后与少年一同回来,在路上两人走进一家饭店。回家之后,这次她比往常迟了一点出门上班。
蹲守的活很枯燥,长时间坐在逼仄的车座上,双腿好像要变形了似的。烟也抽得厉害,要不然无法度过漫长又无聊的时光。夜里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街上,湿漉漉的枯叶积在挡风玻璃上,一直都没有雨刮器去打扰它们。在车里看到江美英的发廊门可罗雀,他怀疑她是否能养得活自己,更别说坐在她店里的小姐。所以过了凌晨两点,江美英就早早地关了门。梅峰跟在夜班公交车后面,盯着她上了楼。
他升上车窗,透过布满水珠的玻璃,看到江美英的客厅亮起了灯。专案组的同事与深圳警方合作,开始排查最近是否有从事色情业的小姐失踪,确实查到有一个站街小姐死于凶杀,但是经调查,这不过是一宗普通的情杀案。杀她的人是她的丈夫,一个好赌而没有工作的中年男人。或许这样的盯守根本毫无意义,江美英与曼玲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可是就算是一根游丝,梅峰也要紧紧地攥在手里,因为他不能忘记沈彬竟然眼睁睁地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跑了。
梅峰掏出烟盒,下意识地想抖出一根烟来,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捏扁纸盒,降下一半车窗,随手丢出了窗外。他又坐了一会,然后打开车门,下车到街对面的便利店买烟。买了烟出来,他站在便利店门口烧了一根烟。这个时候,他看到江美英走下楼,左拐往南大街走去。他又吸了几口,随后把半截香烟丢在地上。
他跟了上去。经过几条街,她走进了一家药店。从药店出来后,她似乎有所警觉,加快脚步往家里走。飞车党是突然出现的,见到独行的她临时起意,当摩托放慢速度,又突然加速向前,他就料到他们要动手。几乎是职业的本能,他马上追了上去,而掷出的啤酒瓶不过是无望的孤注一掷。
摩托车消失在街头后,他走上前去,找寻丢落的包包。又一辆车莽莽撞撞地驶来,经过水洼处溅了他一身的污秽。他张开手,低下头,湿了的衣服有一些滞重。他看到包包半没在水洼里,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垃圾袋。
江美英跑上来,捡起水洼中的包包。她向梅峰道了谢,她说,“虽然包包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你扔的那一瓶子还挺解气的。”
“不过是运气罢了。”
“你没事吧。”她指了指他满襟的污泥。
梅峰耸耸肩。江美英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坏了坏了。”她拉开包包的拉链,翻找一番,从里面拿出一袋药品。药盒里的药品被车轮压过,药渣与污水混在一起,已经彼此分不清模样了。只有两包退热贴没有损坏,看起来还派得上用场。
“已经成这样了啊。”她丧气地说。
她再翻出钱包,像饿了肚子一般的钱包,里面只有几块不像样的零钱。她巴巴地望着梅峰,“可以借点钱给我去买药吗?”
两人又回到药店。梅峰等在店外,没有进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马上走掉,也许是担心飞车党再折回来?不一会,江美英出来了。她对满身沾满污泥的梅峰说,“跟我回去吧。”
“啥?”
“衣服成这样了,怪难受的吧。”
“啊。没关系的。”
“再说,我得还你钱呢。”
“几十块钱也不多,就不用还了。”
“来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住在这不远的地方。”
梅峰当然知道她住在哪儿,但是这是他第一次上去她家。她的家不大,只有一房一厅。进门后,她关上卧室的门。然后对梅峰说,“上衣脱一下。”
梅峰环顾客厅,一张沙发,一台电视,中间放着一张玻璃茶几,墙边垒起许多塑料储物箱,窗前立着一个落地晾衣杆,上面挂满了繁多的衣服。天花板的钨丝灯投下温煦的灯光,把客厅染得一片暖黄。面前三十多岁的江美英再一次催促他脱去上衣。
“什么?”他不知所措。
“脱了上衣,我帮你洗一下。”
梅峰脱了上衣。江美英拿衣服进卫生间,在水龙头下盛了一盆水,把脏衣服浸没在塑料盆里。从架子上取过洗衣粉,抖了一些进去。她取下一条毛巾,湿了水,拧干,递给梅峰,“裤子不怎么脏,用毛巾擦一下就行了。”
她走进厨房,用铝水壶装了一壶水,放在燃气灶上,“啪”地点燃一圈幽蓝色的火焰。走出客厅,她请梅峰在沙发上坐下。梅峰坐下了,把毛巾放在茶几上。江美英拿出塑料袋里新买的药,仔细阅读上面的说明书。
“你生病了吗?”梅峰问。
“不是,病号在卧室呢。”江美英摇摇头,“这孩子发了烧,所以才关上门。我们说话轻声一点,让他好好睡一觉。”
“她是你的孩子?”
“是的。”
“多大了?”
“十五。”
“咦,我看你才三十多岁。”
江美英一副了然的表情,“我生他的时候才十七岁,家里人都劝我不要这个孩子,想把他偷偷抱去送人。后来我从家里逃了出来,这么多年一直带他一起生活,对外说他是我的弟弟,这样看起来合理一些,也不用解释这么多。就连这个孩子也不知道。一直没有决心告诉他真相,但是时间久了,觉得也许姐姐弟弟的方式更容易相处。”
水开了,水壶呜呜地鸣叫着。江美英走进厨房,关了火。她提水壶出来,从茶几下拿出两个玻璃杯,烫过了,然后倒了两杯白开水。
“你要喝什么?红茶,还是绿茶?”
“绿茶吧。”
她从茶几下取出一个铁罐,打开,抓了一小撮茶叶,洒到其中一个杯子里。翠绿的茶叶在热水里展开躯体,缓缓沉落杯底,一杯水渐染成了淡绿。她走进卫生间,洗了梅峰的上衣,拧干,攥在手里,打开墙边的一只储物箱,拿出一个塑料袋,把衣服装进去。她再打开一只储物箱,拿出一台吹风机。她把吹风机插进墙上的插座,把塑料袋的底部撕开一个口子,然后对着袋口吹热风。她把吹风机和袋子都放在茶几上,说道,“这样吹一下,衣服很快就会干的了。”
“麻烦你了。”
“多亏了你才对。说实话,最近我潦倒得很,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了。从前我在一家发廊做妈咪,那时候的生意还不错。后来我想赚得更多,就顶了一家要转让的发廊,但我没想到做老板这么难做,如果一天不赚钱就是在赔钱。而且那家发廊的位置远没有第一家好,生意很难做,八成是要关门的了。我是没什么关系,可是孩子跟着我受了太多的罪了。”
“孩子的父亲呢?”
“我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我的中学同学,那段时间他在闹自杀,或是同情,或是出于友谊,我与他睡了一次。那时我们不过十六岁,也不晓得避孕,没想到就这么怀上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搬家走了。”
“生下孩子,是因为很爱他吗?”
“不。现在想起来,我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爱情。但是他对我的影响很深倒是真的,因为他的厌世,令我对自己的世界也产生了怀疑。当我知道有了孩子之后,已经是五个月了。犹豫不决,又拖了两个月,当父母知道的时候已经七个月了。最后只能把他生下来了。”
江美英从袋子取出衣服,一面已经半干了。她换了另一面,放进袋子里继续吹热风。她说,“不好意思,今晚好像我说多了。”
有这么一瞬间,梅峰想告诉他已经监视她很久了。也想问她到底认不认识曼玲,与沈彬这帮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是信任自己,才会说这么多往事的吧。在现在,他没办法说出这些。
江美英摸摸杯子,水已经没这么热了。她拿起退热贴与布洛芬,举起杯子,走进卧室。她摸了摸江辰子的额头,还是烫热,好像一个火炉。她叫唤他的名字,扶他起来喂了药,让他就着温水吞咽下药物。然后让他躺下,给他贴上退热贴。待她出来的时候,发现梅峰已经不见了。半干的衣服已经取走,水杯的茶水也空了,只剩下一些茶渣。